长安三月,正是桃红莺飞的时节,我嫁给孟素生的那日,也正如此,云浮鹊鸣,我爹说,这是一桩好姻缘。
诚然,好姻缘不过是他们的说辞。孟素生待我很好,可是我却不爱他。
我爱之人,当是少年天真之时于梧桐树下的匆匆一瞥,青衫白伞,玉骨斐然……可他却骗了我,自打我同意与孟家的婚事那日,便注定,此生我他之间,只能是叔嫂之情。
“少奶奶,这是二少爷命人送过来的补药,大少爷最近身子越来越差,还得靠大少奶奶在旁多做服侍。”流云是他身畔的贴身丫鬟,给孟素生送补药这件事情,已经有三个多月了。
一年来,我竟未晓得,他与我此生唯一的交集,或许便付诸在这汤药之中,而我也渐渐明白,他骗我,利用我,皆是因为他的心,已经足矣蛇吞整个孟家,而我甘心沦为他的棋子,只是因为,我对他还有那么几分希望,我还记得那日明月皎皎,他握住我的手许诺:他日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我在等着他的桃花,等着他光明正大的娶了我,和我白头偕老。固然,这只是我的奢望罢了。
我抚了抚额,命人接过那碗补药,抬眸扫见窗外花影重重,倏然间想起那日龙兴寺方丈同我说的一句话: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施主,还望珍惜眼前人。
这个眼前人,究竟是浮生,还是素生?我大约已经猜到了答案。
孟素生在厢房中读书,偶尔提笔在宣纸上勾勒出两行小字,炉子中燃着檀香,我撩开绣了海棠花的帘幔,他许是听见了动静,便抬头看我,撂笔时袖口扫过案角茶盏,砰的一声碎成给了好几瓣,他欲要起身收拾,却被我抢了先。虽然这些年来,我们没有夫妻之实,但是总归是担着个夫妻的名分,况且,他对我是真的很好。
“浅歌……”
他从不亲昵叫我,只简单的唤着我的名字。我挽住袖口蹲下身子收拾,他的广袖在我眼前顿了顿,复又垂下,合上案中书卷,柔声嘱咐:“怎么穿的如此单薄,这几日我闷在书房,倒是没有在意。”戛然顿住,待我拾了一半后才开口:“初春天气凉,莫要着了风寒,过几日我命人多给你做几件衣衫,你喜欢吃的莲子糕,早晨的时候我路过集市,给你带了些回来,只是这个时辰,应该凉了,我拿去给你热一热。”
我不晓得如今的心,该是温着的,还是如以往一般,冰凉透彻。
我喜欢浮生,他其实知道的。
未经意间指腹遽然一痛,我赶忙收回了自己的手,瞧着殷红从指尖溢出,像极了雪地盛开的红梅,我压住痛意不敢出声,可终究是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向来做事有分寸,唯一把握不住分寸的时候,都是因为我。
他伸出暖意纵横的大手,握住我的手腕,扫见血色时眉头紧拧,不由分说的从袖口扯下一块布条,包在我的指尖,另一只手臂环我入怀,轻拍我的肩头,压沉声道:“不怕,不怕。”
我自幼便晕血,孟素生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那次我为了他处理伤口时一个白眼晕了过去,自此之后他便记住了。
这约莫是我嫁给他的一年来,与他最亲近的一次,也是这一次,我才晓得,这个世上原本是有比孟浮生还要温暖的怀抱。
他抱着我蹲了好一会儿,直到捂住我的眼睛将伤口给处理干净后才扶我起身。
丫鬟匆忙进来收拾残局,他目光掠过案上的汤药,脸上终有些笑意,玉白的长指搭在了碗边,端起碗便要一饮而尽,而我此时唯一的念头,就是阻止他,诚然,这事情我做了。虽说有些荒唐,但也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那时他看着我握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笑意依旧:“怎么了?”
我抿了抿唇,抬起目光,对上他清澈的眸子,“孟素生……你真的愿意喝下去么?”
连我都能察觉到的破绽,他如此聪明,又怎会毫无察觉?
他挑了挑眉头,勾起唇角,大手抬起,揉过我的长发,并未言语,只是将碗边凑近唇角,我讶然,想也没想便将他手中药碗打翻,心中泛起酸楚,眼眶内凝起大片潮湿,叫的有些歇斯底里:“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我这样好。孟素生,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府中的人大抵是以为我发了疯,怯然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又扫,我惶然的推开门,落荒而逃。他没有追上来,只是低沉的唤了我的名字,浅歌。
江南的天,阴晴不定,前一刻春风十里,现下却是烟雨蒙蒙。
我坐在河岸边,任凭斜雨打湿我的长裙,此情此景,我竟再也记不起来,少年之时喜欢上的那个人究竟是如何与我相识,如何让我念念不忘的。他想要的,我一直以为我能给,可是现在看起来,我似乎给不了了。
两个月前,那是我与他的最后一次相见,我撞破了他的阴谋,他给孟素生的药,其实并非是补药,而是一种毒药,那毒药能够慢慢的消磨孟素生的意识,一点点摧残他的身子,不过两年,孟素生,必死无疑。
“我的药,还需要一味药引。浅歌,你可知道,是什么药引?”他便立在我的面前,抬手柔情的拂过我的脸颊,我凝眉避开他的手,“你这样做,难道便不怕别人说你丧尽天良么,孟浮生,你变了,为了孟家的家产,你对任何人都能下得去手。”
他鲁莽的扼住我的下颌,逼我去与他目光交汇,嘴角扬起讽刺的弧度:“你该不会是对我哥真正生了情义吧?你可不要忘记了,你嫁给我哥,只是为了给他冲喜,而我,才是你一直喜欢的人,才是能给你你想得到的人。”
我不说话,他便继续道:“这道药引子,就是你。”用力甩开我,负手道:“你是我哥最不忍心伤害的人,我哥对你没有防备,所以,你就是药引子,你可是要想好了。你可以选择不帮助我而揭发我,不过依照我哥如今的能力,他也不能奈我何。”
我向来不愿意做伤天害理的事情,而那一次,我却如他所愿,成为了一个蛇蝎心肠的人。我对我的夫君,下了毒,而我的毒,他却是甘之如饴。
雨还在下,只是身上却少了几滴冰凉,我昂起头,他执伞负手而立,不晓得是陪我在雨中站了多久,只一味的将油纸伞倾向我,半个身子已经被雨水侵染的透彻。
我看着他,他低眸眼中如掠春风,舒了一口气,蹲下身子,指腹擦掉我眼角的泪水,沉沉一句傻丫头,不晓得在我心中激起了多少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