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已经来了很久,却是不像夏天。每天总是黯淡的日光,和学生们营养不良的脸色差不多。
学生们整天交织着兴奋、紧张和好奇,没头苍蝇似的无所事事,却又到处嗡嗡地乱飞乱撞,寻着可以下喙的地方,即使叮住了,企图打探出有关自己切身利益的情况,也如镜花水月梦幻泡影般靠不住。
因此,学生们几乎忘记了这是个什么季节。而这个季节,太阳本应该灿烂地照着,到处锃亮闪烁,耀人眼目,就是空气里,也满是欢乐的小精灵,歌唱声呼喊声响彻宇宙。
互相一打听,才知道时光已到了六月底。按照通常的作法,初中毕业班应该即将升学考试了。而轮到米沁这一年,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情况。
先是闹闹嚷嚷教育革命,说现在的教育制度是修正主义的,不能培养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教育必须和工农兵相结合;减轻学生负担,除了语、数、外三门主科,其它科目只学不考。
学生们一听都高兴死了,又唱又跳,几乎拍烂了课桌,真是阎罗殿里放出来一群小鬼。
米沁根本就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只学不考,为什么还要学呢?所学的10来门功课,每次考试,她都是班里最优秀的成绩;如果不考,她就不想学了,明摆着的没有用处,何必去学!
她只是觉得遗憾,认为以后的读书,缺少了许多乐趣。
不久就派来了工作组。工作组进校气势汹汹,学校没有领导了,老师都被打倒了,班上成立了左派领导小组。米沁出身好,而且一直是班干部,文体委员,自然也成了小组成员。过去的班委会还有班主任管,现在的领导小组,独立管理班上的工作,直接归工作组领导。
再后来,事情的变化愈离奇,也愈使她伤感。他们这一届的初中毕业生和所有的学生一样,被全部取消了考试,就连升学考试也没有了。说升学考试是修正主义制度,要彻底砸烂。于是升学就没指望了。他们毕业生怎么办?据说每人只填一张表,作出鉴定就算毕业了。
屈志伟坐她后面的课桌,常常表现出对她特别的热情。在她的理解里,应该算是献殷勤。他是个大块头,上一个年级的降级生。比较起来,在班上的男生中,显得老练多了。
当时,男生和女生的接触都很慎谨,没有必要的事,互相都不讲话。这个屈志伟就不同,常常弓起腰,从后面伸过脑袋来,有事无事都要和她聊几句。大脸盘大眼睛大嘴巴极力挤出讨好的笑容,热气呵在脖颈上,痒痒的,很使米沁腻烦,但又不好说什么,怕得罪他。
她不是怕得罪他,更不是希望和他建立什么友谊,因为他是倪云飞的好朋友,她只是爱屋及乌,和他处好关系,实际就是和倪云飞建立感情。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课要上了。工作组布置大家在教室里学毛主席著作。
屈志伟伸过脑袋来:“喂,米沁,听说今天下午,你们领导小组研究我们的鉴定?”
“听谁说的呢?我不知道。”
“我反正听说了,哎,不要保密嘛。我们可是前后座位的老同学了。”
“研究就研究,别管那么多事。”
“不管可不行,我和倪云飞都是吃国家粮的城镇学生,鉴定作得好,就有可能安排去中专读书,就等于参加了工作,当然就很重要。”
“想得天真!还想升学读什么书啊。”
米沁一边说话,一边就有一个尖利的思想在刺痛她的心:真的就要毕业了,大家就要分手了,分手后天各一方,还能再见面吗?一想到毕业的事,就想到倪云飞,就感到前途茫茫,不知何去何从。
屈志伟涎着脸皮,说:“喂,明白了吗?请关照关照,多多留意!”
米沁嘟起嘴巴,故意说:“那我就对你关照关照,多多留意;至于倪云飞嘛,他没有讲,我也就管不了那么多啦。”
屈志伟立即就说:“感谢感谢,以后我真读了中专,永远都不忘记你。”见米沁沉着脸,不高兴的样子,忙转个口,“倪云飞没有跟你说?但是他托了我,就等于他说了一样。”
米沁笑了,并且转过半边身子。黑密的眼睫毛和乌亮的眸子神彩飞扬,好吸引人。“真的吗?我不相信。”她用了很惊异的口气。
屈志伟心里就感到一股凉意,很羡慕倪云飞在这个女同学心目中的地位。他只能拼命点头,表示肯定,并且瞪着眼睛赌咒发誓。
米沁笑得更开心,话也多了,对屈志伟的腻烦烟消云散。整个自习课里,她就和屈志伟嘀嘀咕咕一直絮叨个不停。
其实,全班同学都在讲小话,整个教室热闹得像赶墟;还有的在课桌之间走来走去,嘻嘻哈哈开玩笑。反正用不着提防老师,更不用顾虑班上领导小组的同学。大家的命运都差不多,心里想的也差不多,再有二、三天就各奔东西了,名义上坐在教室学习,实际上在一起话别。
米沁平时就比班上女生知道更多新闻,奇闻趣事很多,唯一的渠道来源就是屈志伟。米沁并没有着意要打听,是屈志伟硬塞给她的。这段时间的新闻就更多了,也更有刺激,米沁也就越爱听。
班里有些年龄较大的男女生,大约早就关系比较密切,情窦初开的同学就像在生物课的显微镜下发现了细菌,大惊小怪,绝不放过,玩笑开得早就成了公开的秘密。现在临近分别,而且又都前途未卜,不知未来身在何处,充满了特别的感伤情调,这些同学自然成了大家追踪和议论的中心。
屈志伟告诉米沁,那些人互相都赠送了照片,留了地址,相约了离开学校后,要互相来往。更使米沁怦怦心跳的,是他们都在校园的某某地方约会了。这些话从屈志伟口里出来,真实而生动,就像他亲眼看见似的。不由得米沁无端地生出嫉妒来。
在校的时间只有二、三天了,她还没有收到一张男生的照片,更没有一个男生和她约会,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这种事,少男少女们平时很忸怩,很犯意识,怕触及纪律,避之惟恐不及,却又偷着喜欢,暗暗窥探;工作组进校后,规规矩矩读书的状态打破了,有了时间和精力去偷着研究人类传统的浪漫;临近这几天,情形更是大变,就像突然得到了大解放,人人可以在广阔的天空下自由呼吸,谁也管不着谁了。
尽管如此,大家都来不及适应,也来不及浪漫,因为男生和女生毕竟分别属于不同的营垒。这营垒很坚固、很封闭,也很神秘,要打破它,确实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屈志伟红着脸,吞吞吐吐,说要送米沁一张照片,也希望米沁回送他一张,不知米沁答应不答应。
米沁的脸红了,仍然笑着,而且毫不犹豫地点头了。
米沁的点头,使屈志伟喜不自禁。他以飞快的动作,偷偷地用一张纸包了自己的毕业小照递到了米沁手里。
米沁接过来,心里并没有因为渴望男生送照片而引起兴奋,更没有去想这是她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张男生的照片,就觉得特别的有纪念意义。为了使屈志伟面子上过得去,她表现得很高兴,甚至有点夸张,并从课桌里找出一个漂亮的笔记本,很认真地夹在里面。
她却没有立即回送自己的,她说她的照片已送完了,重新洗印了再给他。
屈志伟很遗憾,叮嘱她一定要在离校前送给他。
其实,米沁口袋里就揣着一张自己的照片,也是用一张纸片包好的,已经差不多半个月了。每一次换洗衣服,首先想到的是把照片取出来,放到新换的衣服口袋里。而每一次取出照片,就产生一阵揪心的懊悔:没用的东西,这照片怎么就送不出去呢?明天一定要送到他的手里,再换回一张他的照片!但每次这样下定决心后,照片反而更加顽固地赖在自己的口袋里,更谈不上换回另一张了。她不知道怎样送出去照片,这确实是天下第一难事,这话要从她口里说出去,比用刀杀了她还难堪。其实,她心里也很明白,毕业了,同学三年,交换一张照片作纪念,这是顺理成章光明正大的事,可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有什么为难的呢?但是,有哪位女孩敢这样做呢?
更要命的,是米沁特别强烈的自尊心。一方面,她热切地希望自己的照片送到他手上;另一方面,她希望他更主动。他为什么不主动?为什么一定要她主动?她可主动不起来啊!他要是换了屈志伟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