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锁链将手腕固定在两侧,手腕处的皮肤早已被磨破,宽大的衣袍多处碎裂,露出底下还渗着血的伤口。
萧婵低着头,凝结成块的发丝将脸挡住,只留下一片模糊的阴影。不远处有狱卒的交谈声传来:“真是晦气,长了这么漂亮的一张脸,不成想是个动不得的。”
“是啊,幸亏那日忍住了,否则死的可就是我了。”
“不过李二也死得不冤,上了皇上的女人,哪怕做鬼也风流啊!”
“我说她做了这么多,皇上怎么连个名分都不肯给她呢,谁愿意娶一个不能碰的呀。”
“说起来,那雪妃娘娘可真是够狠的,对自己的亲姐姐尚能下此毒手,啧啧。”
“嘘,这话可不能说了,若是被雪妃娘娘听见了,你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萧婵低着头,已经许久没有喝水,嗓子渴得几乎冒烟。她微微转过头环视了一圈,角落里的碗距她约有两步远,她如今被绑着,根本走不过去。她看了片刻,徒劳地垂下了头。
再睡一会,睡着了,就不会那么难受。
她这么安慰着自己,耳边却清晰地传来了牢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这是皇家用于关押死囚的地方,如今刻意为她空了出来,因此周围极安静。正是因为这么安静,那些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便变得格外清晰。
“雪妃娘娘,您仔细着些,她身上可都是毒。”
那衙役才说了这么一句,便被雪妃瞪了一眼。是了,她几乎全副武装而来,从头到脚用宽大的袍子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盛妆的一张脸,萧婵是她的亲姐姐,她如何能不知?
萧颖道:“你们先下去吧。”
那几个衙役讨了个没趣,点头哈腰应着下去了。
萧婵微微动了动,感觉到萧颖走到了她身边,朝角落那碗水努了努嘴。
萧颖眼中闪过一抹愠色,但随着萧婵抬头的动作,她看清了她面上的伤疤,正是自己前几日的杰作。她心情无故好了起来,姿势优雅地走到角落里,用帕子包着手,端起那碗水送到她唇边。
萧婵实在渴得厉害,也顾不上其他,就着她的手几口就喝完了那碗浑浊的水。
萧颖将那破碗随意一扔,碗砸到地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她站得离萧婵有些远,细细端详了一回她的脸,道:“你这张脸呐,终于是废了。”
萧婵低着头,没有说话。这么被绑着有一段时间了,脖子酸得厉害,嗓子里的渴意得到了环节,她实在不觉得有理会面前这个疯子的必要。
萧颖却不是来看她的沉默姿态的。她无谓了笑了两声,道:“你该感谢我,好歹让你在死前,尝了一回欢爱的滋味。”
萧婵猛地抬起了头。
两日前,她因毒害皇嗣的罪名被抓进来,随即就被用铁链绑了起来,萧颖甚至让一名狱卒当着自己的面奸污了她。只是她生来便血中带毒,那狱卒在破了她的身之后,当场便毒发身亡了。
辱她名声,污她身子,再毁她容。
她眼中皆是寒光,恨声道:“萧颖,你我终究是一父所生,你自小便欺凌我,我自问从没有对你不住,你究竟为何,要这样待我?”
萧颖像是低头认真思考了片刻,道:“你从没有对我不住?若不是因为你,我便是将军府的嫡女,如今也不会只是在宫中做一个妃子!可是你啊,一出生便克死了自己的母亲,没娘便罢了,爹也不疼爱。你说,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若是当初你娘难产,你也一并去了,如今便是一干二净。可是你非要活下来。活下来便罢了,为何又要招惹皇上?招惹了也罢了,皇上他心中从来没有你,你看不出来么?还是非要死皮赖脸地留在宫里。萧婵啊萧婵,我今生最恨,便是与你血缘相系的身份,如今你跟我说,从没有对我不住?”
萧婵默然,原来在她的心中,自己的存在便是个错误。她眼中渐渐浮现出一丝怜悯之情,萧颖在宫中,用尽千方百计,才爬到了贵妃的位置,却要依附皇后而活,成了皇后的工具,她何尝不可怜?
她抿着唇不说话,萧颖却被她眼里的怜悯刺到了,她狠狠瞪着她,拿过一旁墙上挂着的鞭子,啪的一声便是一声炸响。萧婵生生受了,咬着牙不屈地看着她。
她不愿与她争执,轻蔑地笑了一声:“雪妃娘娘好心情,今日又有什么新花样?不若一并使出来,成日琢磨那么些下作手段,我都替你觉得累。”
萧颖显然很享受侮辱她的过程,她绕着萧婵走了一圈,口中啧啧有声,“这些个衙役真是不懂怜香惜玉,不过今日啊,我不是来折磨你的。”
萧婵没有说话。
萧颖接着道:“那犯上作乱的锦王,竟攻到了上京城外。”她眼中闪过一抹恨色,对萧婵道:“也不知你这狐媚子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他,他竟然向圣上要了你。”
锦王,尹泽锦?萧婵脑中闪过一丝清明,在她印象中,她与曾是大皇子的尹泽锦并无交情,如今他兵临城下,何以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但她脱口而出的却是——
“圣上他……怎么说。”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因为她看清了萧颖眼中清晰的嘲笑。是啊,圣上登基后便将她闲置在后宫,这么多年无名无分,甚至因萧颖的一个拙劣的陷害就将她投入天牢。自己如今受了这么多苦,他又怎会不知?自己……竟还对他抱有幻想。
可笑,当真可笑。
萧颖也当真笑了出来,“你啊你,这么多年了,为何就是学不会,不是你的,就不该强求。若是当年你主动提出离开,今日又怎会受这么多苦?圣上么?圣上自然是迫不及待地要将你送出去了。萧婵,你当你是谁?圣上嫌你脏,要我带话给你,如今国难当头,你若是能出一份力,圣上便恕了你的罪。”
萧婵一愣,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恕罪?萧颖,如今就你我二人,你又何必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莲妃那个孩子,不是你弄没的么!”
萧颖闻言,警惕地四处环顾了一圈。确定了此处再无第三人,她才放松下来,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自己的指甲,道:“是啊,莲妃那个孩子是我弄没的,可皇上就是信我,你又能如何呢?”
“呵,萧颖,你如此甘心做皇后娘娘的一条狗,她近日施舍一根骨头给你吃了么?我奉劝你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为她鞍前马后,以为便能稳固圣上的恩宠了?沉冤总有昭雪日,若是有一天兜不住了,你第一个便会被她扔出来!”
萧颖的面色变得难看起来。若不是碍于萧婵面上的血污,她大概会直接冲上去赏她一个巴掌。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好,好,我是皇后娘娘的一条狗,你又是什么东西?这么些年你苦苦守在皇上身边,又得到了什么?即便这样也不肯走,论没脸没皮,谁又敌得过你?萧婵,你好不容易才落到我手里,我还没折磨够呐。不过既然圣上发了话,你今日若是乖乖地合作,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拔掉塞子,倒出一颗漆黑的小药丸。
“你的处子血已经没有了,若是以后锦王与你同床,命够大的话,少不得还能怀上孩子。萧婵啊,我是好心,你这样的人,又怎能怀孕呢?如此罪恶的一生,结束在你这里便好,你说呢?”
“哈哈、哈哈哈!萧颖,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如此巧舌如簧!你不就是想永绝后患,让我断了子嗣,永不能得人欢心么?好,萧颖,你够狠。只是你想多了,我与那锦王,根本素不相识。你要我服下这药,可以,我要见皇上。”
萧颖吃惊地看着她,大约是觉得她疯了。
她看着手中的药丸,终于不可抑制地笑出了声,“萧婵啊萧婵,我真不知该同情你呢,还是该嘲笑你。到了这个地步,你以为皇上还会愿意见你么?实话告诉你,你这几日所受的苦,都是皇上默许的。今日这药,也是皇上要我带来的。这些年因为你,皇上受了多少闲言碎语?你也不想想,你做的那些事如何歹毒,皇上没有给你名分,正是因为心怀仁慈,可你呢,死活赖着不走,皇上也是没法子,只能用这样的办法来堵住悠悠之口。你不是爱皇上么,那便为他做这最后一件事。帮着皇上,劝那锦王退兵。”
她说着话,慢慢将那小瓷瓶转了过来。
正对萧婵的那一面,赫然一个婵字。
萧婵慢慢睁大了眼。
这瓷瓶,是她亲手赠予尹泽瑞之物,当时尹泽瑞握着她的手,说她对他一腔情意,此生定不负。如今,瓷瓶还在,其中她亲手炼制的补药却换成了堕胎药,借着萧颖的手亲手送到她面前。
他当真,连见她一面都不肯了么?
她兀自咬着牙,忍住眼中酸涩的液体,萧颖却当她仍是不信。她嗤笑道:“我真的不知道,到了如此地步,你还有什么可骄傲的。家门不容,师门驱逐,不得圣心,如今你只不过是个毁了容的残破之躯,我真的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可骄傲的?”
她的话一句句都戳在了萧婵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母亲因生她,难产而死,她虽活下来,却是天生血中带毒,自此父亲视她如路人。庶母与萧颖趁机欺压,在将军府中,便是一个下人,也活得比她有尊严。
十三岁被陷害,逐出家门,何其有幸被师父救走,她却为了来谷中求药的尹泽瑞私自出谷。
为尹泽瑞救了先帝以博得储位,因尹泽瑞的一句担忧位置不稳,她心甘情愿为他制毒杀不从之人。她这一双手,本是用来救人,却为了他人生生染了满手鲜血。师父对她失望之极,将她驱逐出门,她却还以为,至少还有尹泽瑞可以依靠。
大半江山来自她手,她心甘情愿为他担了所有骂名,却换来他一句,声名狼藉,不宜为后。
原本许给她的后位不给了,她不在乎;没有任何名分,她也不在乎;可她不过是想呆在他身边,尹泽瑞却连这点卑微的愿望也不愿满足。
怪她给他招了闲言碎语?他怎么忘了,当年她第一次毒杀官员时他的快意?
怪她赖在宫中不走?他怎么忘了,是他信誓旦旦,说要用锦绣江山来迎娶她。
她眼中渐渐露出疯狂之色,忽然诡异地笑了两声,配着她脸上深深的几道疤痕,格外恐怖。
她轻声道:“你说得没错,我还有什么可骄傲的呢?我吃便是了。”
萧颖松了一口气,笑着上前,将那药喂到她嘴边,一边温声道:“你能想通便好了,姐妹一场,你我终究有些情分在。也不怪我提醒圣上你克母带毒的事,你也看到那个破你身子的人是什么下场了,你既然爱皇上,就应该放过他。回头去了锦王那边啊,可要多说好话,他日皇上也会感念你的恩德。”
萧婵就着她的手将那药囫囵吞了下去,药味苦涩,却不及她心中万分之一。
她看着萧颖面上得意的笑容,讽刺地想,真是冠冕堂皇啊……可怜自己,竟为了这样的人,断送了自己的一生。她眼中寒光一闪,忽然咬破了舌头,猛地将一口血朝萧颖吐了过去。
因为要喂药,萧颖站得离她极近,一时没有防备,那血入了她的眼,立刻便化作钻心的痛。
“啊!”她捂住了眼,疼得面容扭曲。
她生来便血中带有剧毒,萧颖的眼,是保不住了。她带着这最后的几分快意,永远地闭上了眼。
泰平三年,毒医萧婵死于狱中,一月后,锦王率兵攻破上京,至此,江山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