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秦国京都
腊月隆冬,冰天雪窖。秦国的冬日总是比别国冷上几分,都说夏日的天似孩童的脸说变就变,冬日又何尝不是呢?
到了傍晚,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天凝地闭,雪水顺着屋檐凝结成冰,不过片刻便结成了一端尖刻透亮的冰溜子,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挂在屋檐上。
北风呼啸的隆冬很难见到夏秋傍晚时分才有的壮观又漂亮的落日余晖,天寒地冻下一切都显得那么不近人情。黑魆魆的乌云如同一个巨大的牢笼,把目光所能触及到的一切牢牢的囚禁在自己的阴影下,阴沉的气氛似要填满整个天地。
原本金碧辉煌的秦皇宫在这黑压压的暗云笼罩下也变得毫无色彩可言,不再似往常的美轮美奂,让人心驰向往,仿佛蒙上了一层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灰棉絮,远远看去犹如阴森死城,骇人至极,只叫人退避三舍。
月前,长乐宫发生了一件大事,自那以后长乐宫的热闹氛围便像被打破的梦一般烟消云散。
扫洒的婢女奴才不知去了何处,偌大的宫殿冷冷清清,扑面而来的除了凉意透骨的寒风只于死气沉沉。冷飕飕的风仿佛知晓这里十分适合它存在,卖力的刮着,鬼哭狼嚎叫嚣着洗礼这本就寒气逼人的所在。
就连那宫墙下唯一能点缀冬日苍白的血色腊梅,也被大雪不留情面的厚厚掩住。
冷风盎然,曾几何时池水环绕,浮萍满地,令一众妃嫔眼热嫉妒的高贵之所——长乐宫殿,而今只剩下满满的萧条与凄凉。
殿门四敞,大雪顺着风的轨迹,飘飘扬扬跌落大殿,冷冷清清的内殿没有烛火摇曳,也没有冬日必备——红彤彤、暖呼呼的炭火。
刺骨寒冷席卷全身,弯腰跟在秦陌止身后的王公公不由自主拢紧袖口,不让寒风有机可乘。
殿内,景楚披头散发半跪在榻前,瘦弱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原本精美的淡蓝色的宫缎桃花缕金华服此刻已然皱褶凌乱不堪,裙摆乱糟糟的散开在地。
似毫无察觉站在她面前的秦陌止,景楚死一般寂静地低着头颅,骨瘦如柴的素手半撑着地面。仿佛此刻巨大的压力即将把她压垮,只能依靠这双瘦弱得可怕的双手撑起铺天盖地的灭顶压迫。
“……”秦陌止剑眉紧蹙,犹豫了半响到底还是唤出了囫囵在嘴边许久的名字:“楚儿……”
景楚恍若未闻,她像一根枯死的朽木,浑身上下散发着死亡、绝望的气息。她就这样垂首不言,陷入自己的绝望结界里,听不到外界任何声响。
秦陌止脸上闪过一丝不耐,一月下来,他每日来长乐宫,景楚都是这般模样,不吃不喝、不吵不闹,像一个活死人。
他的耐心快要告罄了!
默然看着地上羸弱不成型,曾经捧在手心里的珍宝,秦陌止闭了闭眼,用力抹去心下那丝不舍,冷冷出声:“你日日如此,朕也腻了,既然你一心求死,朕不拦着!朕今日便给你一个恩赐,看在你跟了朕十余载的份上,朕留你一个全尸。”
比起权倾天下,区区珍宝又算得了什么。
到底已是睥睨天下的王者,秦陌止言语之间的高高在上,无一不告诉景楚,——他口谕赐死,于她而言的的确确是个天大的恩赐。
寒风晕染更为冷酷的气氛,那一捧燃尽的炭火,那一根半截泪烛,都仿佛在诉说着惨惨戚戚。
一直无动于衷的景楚终于剥开枯木的外皮,消瘦的身子似遭到雷电劈击,猛的剧烈颤动,她曲了曲僵直的手指,握成拳头,用力之大使得指甲深陷掌心掐出血来,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痛处,只缓慢的抬起头,将那怨毒、仇恨的目光投注在秦陌止身上。
那张曾经风华绝代的面容就此展露无遗。
这是一张怎样的面容呀!
明明该是桃李年华女儿家最最风华之时,她的面容却毫不见年轻之态。整张脸因为消瘦脱形,白里透着青筋,比那上年岁的老妪还要丑陋。满头青丝已变白发,连眼角的皱纹都写满沧桑和苦楚,那双混沌充血的桃花眼再没有曾经大秦第一美人的风貌,曾经的人间富贵花,现在只剩下沉沉的仇恨和丑态。
她看着秦陌止,本应转动的眼珠停滞不动,肖似死人。若不是那几乎要溢出眼眶的滔天恨意和嗜血杀意,谁会相信她不是一个死人?
秦陌止眉梢紧蹙,没想到区区几日,花容月色的娇美女子竟变得这般不堪入目。
“一个全尸.....”景楚缓缓捂住脸,从喉咙深处咕哝着秦陌止的话,突然,她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沙哑晦涩的嗓音变得尖锐刺耳,比濒死的家畜的惨叫声还要难听。
“好一个全尸!哈……好一个恩赐呀!”
景楚呀景楚,这便是你全心全意爱慕的男子呀!这便是你放弃自尊自爱痴恋数载的男子呀!
癫狂的笑声下包裹着的是苦涩、无助和仇恨。
王公公看到秦陌止逐渐不烦躁的神情,正欲呵斥景楚,话还在喉咙里,景楚却已止住了笑声,她咬牙闭上眼眸,阻挡将要夺眶而出的悲痛,嘴唇翕动,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动手吧。”
寒冷刺骨的风再一次光明正大的从四面八方溜了进来,本就冰冷的寝宫更加阴寒。冷风拂起景楚凌乱的银丝,将她枯槁身姿和可怖面容呈现得淋漓尽致,她不禁抖了抖身子。
见此番情景,秦陌止有些不忍,他回想起曾经桃花树下笑颜如花,天真烂漫的景楚,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动了动,他轻声说:“你该知朕不愿走到这一步。”
说完秦陌止自嘲一笑,明明赐死便能一了百了,他却该死的舍不得!
王公公一时不敢妄动,不知陛下真正的心思到底是想长乐娘娘死还是想她活着。
死寂僵持了片刻,景楚缓缓睁眼,她望着秦陌止仍如六年前初见时那般气宇轩昂,丝毫没被岁月侵蚀的英俊的面貌。此时此刻,她却再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情谊。夫妻一场,千百个日日夜夜的相濡以沫,换来的不是携手共进;不是相守白头,而是一句:“给你一个恩赐,留你一个全尸。”末了,又是一句假仁假义的“你该知朕不愿走到这一步。”
“呵~” 景楚讽刺一笑:“人世间最大的笑话,怕也不及我景楚的一生罢!”她看着秦陌止,嘶哑难听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她问:“为什么?”
世人皆知秦国皇室自古就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立太子只封亲王。皇子十二受封为亲王,赐封号放封地,亲王在封地开府,三年内不经召见不得回金陵,若有亲王私自回京,便以谋逆罪处置;三年期限一过,亲王又必须回金陵建府,此后没有皇命不能返回封地。
先皇秦堂育有七子,成王秦陌雄,寿王秦堪轩,明王秦公修,宁王秦凡歌、修王秦陌止,晋王秦晋穷和业王秦凡朝。成王秦陌雄和修王秦陌止一母同胞,出自先皇后;寿王秦堪轩的母妃乃华妃,明王秦公修乃淑妃之子,宁王秦凡歌和业王秦凡朝皆是容妃所出,只有晋王秦晋穷出生卑微,乃是秦皇酒后失智和宫女一夜春风产生的孩子。
修王秦陌止,先皇秦堂第六子,与生俱来便野心滔滔!先皇不立太子,众王爷为夺得那高位斗智斗勇,手段百出。秦陌止虽然占了个嫡,却是次子,上有是亲兄长成王秦陌雄压着,他本是最不可能坐上那个位置的人,然,最后的胜利者偏偏就是他!
而这一切除了他自身的心狠手辣外,最大的缘由便是因为她景楚,因为她身后的景家!
景家三代为相,权利地位朝中无人可及,到了她父亲景培正这一代更是声名显赫!只因她唯一的兄长景时渊另辟蹊径,一改景家历代习文的路数弃文从了军。
他的兄长睿智勇猛,从军三年便立下赫赫战功,一朝回朝受先皇赐封定远,掌管一方兵符!
一相一将军,此等景家,任谁都想千方百计的拉拢。
那时她正值情窦初开,少女泛春思的年纪。一次游湖途中,她不知怎的失足落水,危机关头被当时不足弱冠却已风华正茂的秦陌止所救。
前有英俊面皮,后有救命之恩,双管齐下,那以后她便坠入情网,一心一意的牵挂爱慕此人。甚至为了能嫁给他,抛却女儿家的矜持,不惜将整个景家与之绑在一起。
她虽自小性子孤高傲冷,不受外人所喜,可在景家无人不宠她如珠如宝,便是她想要东海明珠,日月星辰,她的兄长和爹爹也会拼尽全力为她寻来。
她铁了心要嫁给秦陌止,爹爹娘亲无法阻止,几次纠缠下来,最终只得了遂她的心愿。
嫁给秦陌止,爹爹担心她受夺嫡之争的连累,为了她能幸福安康,抛却公正善良,开始绞尽脑汁为秦陌止出谋划策,竭尽全力助他争夺那个位置;为了让她平安无忧,兄长造孽无数,仗着景家势大残害无数反对他上位的正直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