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不利是怎么一回事,何亦雯今天算是知道了。先是早上起来发现本来要当做早餐的皮蛋瘦肉粥居然馊了。偏偏刚搬了家,什么吃的都还没来得及准备。她想赶紧出门在路上买点早餐算了,忙乱之间,手机掉地上摔碎了屏幕,不小心还划到了手。何亦雯气得也不打算修了,干脆在网上订了新手机,但最快送货也要到下午。
现代人衣食住行都离不开手机。手机不好用,简直就像是去了半个魂儿。何亦雯就这么失魂落魄地到了公司,周一的早上格外忙碌,等到终于能略作喘息时,已经是上午11点多了。
何亦雯决定趁着楼下餐厅未到高峰还不用排队,赶紧去先买饭回来,然后别人中午出去吃饭的时候,她就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盯一会儿市场。工作忙碌,不想在排队买饭上浪费半天时间。
下了楼一看,一直在装修的海南鸡饭终于开了。何亦雯是新加坡留学生,毕业后经常怀念那带点南洋风味的海南鸡饭,自从楼下居然出现了这个店的招牌,她就天天盼着开业。今天终于开了,她赶紧跑过去买了一份招牌海南鸡饭套餐。新店开张,店堂宽敞明亮,服务员小妹笑靥如花,还送饮料,送咖椰吐司,连小料都给了好几份,全都打包在漂亮的餐盒里。
何亦雯上午的糟心感觉一扫而光,高高兴兴提着这一大堆餐盒上了楼。一进门却发现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唯有一个男人用英式口音的英语在高谈阔论——是新来的财务总监亚当在对全体公司不知道训什么话。
更倒霉的是亚当站在办公室中心的位置,正好就看到何亦雯进来。他微微一愣,同事们立刻捕捉到了总监大人的眼神,纷纷回过头去,看到了提着一个印着“海南鸡饭”的大塑料袋的何亦雯。
何亦雯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尴尬地笑着走进来,心里盼着这番总监训话刚刚开始,还没有漏掉什么内容。然而亚当却点点头,说:“好了,就这样。”
何亦雯只觉得办公室应该为她的冤屈下点雪——明明是为了工作才见缝插针地这时候下去买饭,花的时间不比别人去趟厕所更多。可这倒霉的总监偏要这时候跑出来训话,又赶上新店开张送这送那的,拎着这么醒目的一包食物上来,搞得好像自己溜出去就为了贪吃似的。
同事们散去,亚当却没有离去,看着她。何亦雯慌乱之下,鬼使神差地举起塑料袋,来了句:“你要不要吃点咖椰吐司?餐厅送的。”
说完她就知道不妥,可惜这并不是微信的消息可以撤回。她暗骂自己:你是不是嫌自己吃货的形象还不够深入人心?而且,为什么还要强调是送的?
亚当笑了,说:“好,那你拿着它到我办公室来,我们单独谈一会儿。”
何亦雯只恨不得掐死自己:你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
这位财务总监几天前刚刚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几天之内已经有了不少动作。何亦雯的上司刘哥已经被“谈”过了。刘哥出来后告诉何亦雯:“这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以后咱们得打起精神应付。”
刘哥虽然不思进取,但毕竟是老江湖。好在何亦雯还算是小兵,暂时轮不到跟她“谈”。可惜运气不好再加上自己作死,这回可好,不但要谈,还是单独谈。
何亦雯不敢怠慢,赶紧把餐放在自己座位上,把装着咖椰吐司的纸袋单独拿出来,一脸微笑,点头哈腰地跟着亚当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姿势是何亦雯之前在新加坡实习的时候学会的,当时组里有个日本姑娘,永远一脸真诚的微笑,见人就鞠躬。何亦雯觉得彼此都是平辈,不好意思受人如此大礼,不由得也弯腰还礼。很快她发现,这姿势在职场上面对上司和前辈时还真管点用。从此这见了上司就折腰的病根儿就算是彻底的落下了。何亦雯不介意自己的姿态看起来谦卑一点。很多人都说她看起来有些桀骜不驯,正需要中和一下。
亚当进了办公室,很有风度地招呼何亦雯坐下。他是中英混血的英国人,中英文都很好,但在公司里为了增加威势只说英文。亚当从头到脚都处于严格的自我管理之中,身材,发型,衣着,全都一丝不苟,令人不敢小觑。他的眼角眉梢已经略有了点纹路,一望而知不再年轻,但离老还有段距离。这年龄的职场精英,经验丰富,精力仍然旺盛,并且还有强烈的上升欲望,正是最不好对付的阶段。
何亦雯尴尬地把咖椰吐司放在桌子上,那飘着香味的纸袋突然令她意识到自己又干了蠢事——亚当方才的话明明是调侃,说不定还是讽刺她就知道吃。但她怎么真的傻乎乎地拿着袋子进来了?她完全可以假装忘了这回事,难道亚当还真的要巴巴地吃这两片吐司吗?
果然亚当看都没看那袋吐司,他开始问何亦雯一些工作上的事。亚当一开口,何亦雯就感到刘哥所言不虚。他的问题不仅很专业,甚至还包括了一些数学问题。好在何亦雯英文和专业都素来过硬,上大学时,她辅修的课程是最多的,几乎可以同时拿到数学文凭。她小心翼翼地认真回答,心里也有点小小的得意:其实金融专业不用学这么深,但是她觉得有用,又觉得出来留学不容易,就拼命多学了很多。到了银行当小兵,平时也没有什么用武之地。此刻亚当居然问得这么深入,倒给了她表现的机会。
果然,只见亚当的面色从严肃转为和缓,最后居然赞许地点了点头,说了句“Good girl”。
何亦雯一愣,面上却连忙做出小女生的欣喜表情,对着亚当略带羞涩地一笑,说:“谢谢。”
何亦雯身材高挑,秀眉深目,一头天然略带卷曲的头发硬硬的,如野草般茂盛,也正如她的人,有一种旺盛不羁的生命力,常有人说她看起来就不好惹。何亦雯深知自己的特点,她知道越是如此,偶尔扮一下甜美就越是有效。尤其是,在那些不可一世的中年男人面前。
果然,亚当看她的眼神简直已经带上了慈祥。他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等一下。”然后转身从架子上拿出一个小纸盒,递给何亦雯,像个老熟人似的说:“吃咖椰吐司喝这个最搭配。”
何亦雯接过来一看,居然是一盒马来西亚的白咖啡。亚当平时没少在各国出差,想必这若不是别人送他的,就是他出差时随手买的。她这次终于没有再傻乎乎拿走,而是机灵地一笑,说:“那我帮您去冲一杯。”
亚当笑道:“我可不是日本老板,怎能让女孩子给我做咖啡。”
说着,他拿出一个瓷盘子,从袋子里取出一块吐司,放在盘子上。把剩下的留在袋子里,连着几包咖啡一起推到何亦雯面前,说:“来,咱们分享。”
何亦雯看亚当如此亲切,心里又是鄙夷,又是暗暗松了一口气。鄙夷的是亚当的中年油腻男做派,但总归友善比苛刻要好。看来自己乖巧的表现赢得了亚当的欢心,她赶紧抓住机会,解释说:“我刚刚下去买饭是因为这时候人少,我想回来一边吃饭一边盯着市场,毕竟海外市场和我们时间不一样……”
亚当温和地说:“我明白。我相信你。我刚才也没有说很多重要的内容,只是跟大家说有问题随时可以找我沟通。好了,你去吃饭吧。”
何亦雯连忙道谢。亚当站起来,绅士派头十足地为她拉开门。何亦雯继续保持着甜美的笑容和谦卑的姿态,像个日本姑娘那样一路几乎是倒退着离开了亚当的办公室。
何亦雯回到座位上,还没来得及稍微松口气,小薇就神神秘秘地走过来,向她使了个眼色,然后往茶水间走去。何亦雯会意,站起来跟着小薇来到茶水间。两人开了咖啡机做咖啡,借着噪音的掩护,小薇撇嘴道:“钟岚升职了。”
何亦雯一怔,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不舒服。她叹口气:“也不意外,去年人家第一呢。今年看起来势头也挺猛的。”
小薇冷笑:“是,谁能和她比呢。家里亲戚每人过来开一个户,就够银行吃一阵子了。”
何亦雯安慰她:“好歹你们组是第二,也不错了。”
“那还不是Belle姐厉害。话又说回来,Belle姐都输给她,我真是不服气。”小薇气呼呼地说:“她还不就是靠着家里的关系……”
“那也是人家天生命好呀。”话一出口,何亦雯自己都觉得酸。她解嘲地笑笑:“算啦。命好也是一种天赋。人家起点高,我们眼红也没辙。”
小薇还不想善罢甘休:“家里那么多有钱亲戚,自己开个私人银行去呀。和我们争业绩,有意思吗?”
“好啦。”何亦雯小声劝她:“别说了,毕竟是在公司。我一会儿得出去开会,回头咱们私下吐槽。”
“去见投行那个搞研发的?”
“是啊,他的产品好像还真不错,约好了见面谈谈。”
“投行那帮人是真厉害。”小薇笑:“真是工作了才知道数学好居然这么值钱。早知道在大学里找个学数学的书呆子了。”
两个人一起发发牢骚,似乎是痛快了些,但也似乎更堵心了。自从钟岚两年前进了这家私人银行,就成了全银行瞩目的业绩新星。在那之前,小薇她们组是永远的第一。小薇组的老大Belle姐是业内出名的女强人,股市大跌之际,她手里的客户仍然分毫无损,江湖人称“行走的印钞机”。而何亦雯的上司刘哥以前业绩平平,主要靠人缘好,家里有点关系维持着。自从来了何亦雯这么一员猛将,业绩比以前有了提高。何亦雯聪明肯学,积极努力,有一股难得的钻研精神。又是单身一人,无牵无挂,几乎将全部精力都用在工作上。连挑剔的Belle姐有次都夸奖何亦雯,说她是可造之材,还跟刘哥开玩笑说要把何亦雯挖过去。那时小薇对何亦雯还稍微有点醋意,但钟岚来了之后,两个女生一下子就发现了共同的敌人,从此成了一个战壕里的好朋友。
钟岚刚进公司就一副来头不小的样子。小薇眼尖,钟岚一进门,她就看出这个妆容精致的女生全身上下都是价格不菲的名牌。然后全公司都看到CEO亲自和钟岚在办公室里聊了半天。等钟岚满面春风地出来之后,大家都以为她肯定要被分到Belle手下好好历练一番,没想到她却去了最不起眼的Jack大叔的那一组。
Jack大叔马上就要退休了,一辈子就做到这么个职位,靠这么多年老资格在行里混日子。Jack组的业绩常年垫底,好在私人银行不搞末尾淘汰制,只要能维护好自己的客户,就不至于被扫地出门。被发到Jack组,基本上就跟被打入冷宫一样。业绩好不了,收入和前途自然也好不了。
正在大家狐疑之际,钟岚的实力就开始显现了——Jack组迅速就成了当年的业绩第一。钟岚带来了大量的新客户。别看钟岚理财的成绩平平,按小薇刻薄的说法:“比大额存单高点有限。”但客户却源源不断地主动上门。第二年,她的客户增长速度虽然慢了,但凭着这些大金额客户,交易量手续费依然也赚得盆满钵满。而钟岚这神奇的成功秘诀很快也就传开了:钟岚的家世非同一般。光是自家亲朋好友冲着钟总的面子把零钱存过来,就足以让钟岚的业绩气势如虹。
那一年的公司晚宴上,钟岚和Jack一起站台上领奖。钟岚穿着一身奥斯卡颁奖嘉宾似的名贵礼服,发型妆容俱都雍容华贵。她含着眼泪大谈自己多么努力才有今天的成绩,从父母一直感谢到小学老师。她措辞浮夸,情绪饱满,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刚刚天道酬勤地拿了诺贝尔奖,整个会场都装不下她的正能量了。
Jack大叔好脾气地站在一边,又像帮闲又像司机。大家这才明白钟岚去Jack组的目的。据传闻他们组已经不是Jack给钟岚发花红,而是钟岚决定Jack拿多少花红了。但反正Jack眼看着就要退休,这夸张的传闻是真是假也就不重要了。
小薇在台下看着钟岚的倾情演出,撇嘴撇到肌肉都快痉挛。而何亦雯心里的酸劲儿也如天然温泉里的气泡,汩汩汩冒个不停。何亦雯自问足够努力,天分也好,自从她来之后,刘哥这边的客户满意度大增,很多老客户开始介绍新客户过来。看着不断增长的花红和同事们越来越尊重的眼光,何亦雯的心里难免偷偷为自己骄傲。她谦卑地想着:不求超过Belle姐这样的奇才,能做到第二名也行。
可钟岚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赢过了她,甚至赢过了在何亦雯心目中传奇人物一般的Belle姐。她在台上大谈特谈“一路走来”,好像这一切都跟她的家世没有半点关系。她怎么好意思呢?何亦雯看着钟岚,觉得大言不惭四个字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钟岚似乎并不知道别人对她的厌恶,相反,她总是一副特别体贴下情的劲儿,好像她已经是这里内定的下一任CEO。比如,何亦雯来晚了,这本是没人在意的事情——公司不打卡,而且有时候大家需要出去见客户,来晚了也正常。但钟岚要是看见了,就会原谅似的一笑,亲热地说:“今天路上堵吧?”
这话似乎是关心,但何亦雯听着只觉得别扭无比:你是我老板吗?轮得到你来原问东问西?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钟岚的风度总是维持得很好,她只能以同样的方式还击。
何亦雯说:“没有,我坐地铁,不堵。就是起晚了。”
这意思是,我并不领你的情。
小薇对此类举动的评价是:她这是没安好心,提醒老板她自己从来不迟到呢——她住得那么近,当然不迟到。
何亦雯也拿不准钟岚是否有这层意思,但确实,钟岚从来不迟到。她就住公司旁边。公司这一带房租极高,但对于钟岚来说,这根本不成问题。而对于何亦雯来说,能租得起挨着直达地铁站的房子,就算够奢侈够方便的了。
何亦雯一边感慨,一边收拾好东西去见投行的合作方沈浩。这时才想起手机还是破的。新手机还没送来。今天真是讨厌的一天,何亦雯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查一查黄历或者星座,看自己是犯了太岁,还是水逆到来。或许,周末应该去山上那所香火旺盛的庙里去烧个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