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长安。
当今世上最繁华昌盛的国都,继贞观的盛世,开元的繁华,到如今已然是一派旖旎奢靡的风光。
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辆青棚双辕的马车夹杂在人群里,缓缓地进城。车轮滚过长安干净整洁的青石街道,行驶到一家大户门第的耳门之外停顿下来。
车帘掀起,一个麻衣老人跳下车,一双骨瘦如柴地手向车内张开:“阿罗,下来吧。”
话音刚落里面就探出一张雪白的小脸,小脸的主人是个娃娃,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样子,虽然只穿一身粗布麻衣,可白净如雪的脸,亮若星光的眸,一眼便看得出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姑娘。
老人将她纳在怀里,用外衫仔细盖好,这才小心翼翼走到耳门边,叩响门上的铜环。
里面听到叩门声,很快就来人开门。
老人看到前来接应的人,浑浊的老眼里闪出泪花,哽咽着问道:“将军在吗?”
来人引着他往宅子里走:“将军接到消息之后,一直就在府上等您。”
小女娃藏在老人怀中,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头。她的眼睛溜溜的转着,打量着陌生的地方。宅子非常大,他们沿着回廊绕了又绕,从一道道月门穿过,在两道夹壁中走了一会儿,眼前豁然开朗。
长廊曲折迂回,横跨在湖面上,不知通往何处。眼下正是严冬,寒水之中漂浮着几簇已经枯萎的荷叶。岸边没有一丁点绿意,枝条上都倒挂着冰棱,令人精神一振。
过了湖,入目的颜色就生动起来,环着一方院子,种满松竹,翠绿的颜色生动而又鲜活,连带着心情都亮堂了起来。
来人将老人和女娃引进院子里,直奔花厅而去。厅中点着火盆,炭火滋滋地燃着,冒出熊熊热气。
围着火盆一坐一站有两人,坐的是个夫人,形容端庄,一身锦缎华服端坐在椅上。站的是个巍峨的男子,玄衣笔挺,负手立在一旁,宛如一尊精雕的塑像。
“将军,陈伯已经到了。”
听得他们的声音,背身而立的男子终于转过身来,陈伯看到他,颤抖着双膝猛地跪下,语带凄凄:“将军。”
百里将军忙上前去扶,却怎么也拉不起眼前这个看似孱弱的老人:“陈伯,你先起来。”
女娃一双眼睛,好奇地在男人和陈伯的身上转来转去,她怎么也想不通,陈伯从江州来,一路上几百里地,跋山涉水走得艰难也没见他哭过,怎么此时反倒哭了?
陈伯将女娃从怀中抱出来,递到百里将军的手中,哭诉道:“将军,薛县令临终前,让我务必将小娘子送到府上,老身总算是没有辜负薛县令所托。”
女娃脱离了陈伯的怀抱,甫一落入陌生人怀里,不知是因为惊恐还是害怕,小鹿一般湿漉漉的眼睛定在将军脸上,小脸一垮,眉头一皱,放声大哭起来。将军没有哄过孩子,听到她哭,顿时没了主意,犹如捧着一颗烫手的山芋,立马放软声音去哄:“不哭不哭,绮罗不哭。我是百里伯伯呀,你忘了我吗?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
绮罗毕竟只有五六岁,还听不懂哄,只一味张大了嘴,嚎啕痛哭。夫人在一旁,走过来,自将军手中接过孩子,轻拍她的背部,道:“让我来吧。”
说来也怪,绮罗到了夫人手上,倒真不哭了。将军的目光,切切看着绮罗,眼底涌起无限的哀思,遒劲有力的大手握紧拳头,无处砸去,最终一下劈向茶案,案上几盏青花薄瓷被猛地拍起,滚了两圈,轰然落地,碎成一地碎片。
盏中茶,在青玉地上蜿蜒成河。
“贤弟一片赤胆忠心,到头来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百里将军不无悲愤地说。
陈伯听得他说的话,不由得勾起心中的悲戚,泣涕如珠下:“将军,阿郎死得冤啊。临终前连眼睛都没有闭上。”
百里将军身子猛然一颤,眼眶亦是绯红,眼中有泪,他揉了揉额头,生生将泪逼回眼中,上前扶起陈伯,掷地有声道:“陈伯请起,你放心,终有一日,我会查明贤弟之事的真相,为他翻案,还他清白。”
“将军。”陈伯对他做了一揖:“薛县令曾嘱咐小人,说将军愿意收容小娘子,已经是莫大的恩德。至于他所受的冤屈,将军万万不可再与此事牵扯上瓜葛。”
“难道他就甘心枉死?”
陈伯以额伏地,早已泣不成声:“阿郎道将军如今位高权重,朝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将军在看,将军若是为他请愿,必然会落人口舌。如此这般,他在泉下也会不安。至于小娘子,她是薛家仅剩的一点血脉,他不想让她牵扯到上一辈的仇恨中去。只希望她能安然度过这一生。”
夫人听得陈伯所言,内心一恸,怀抱着绮罗的手不自禁地加重了两分力道,希望将她捧得紧一些,再紧一些。
……
绮罗到将军府的第一天就下了雪,听说长安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雪。上一次还要追溯到好几年之前。
那年绮罗也才两三岁,四月本该春光正好的天气忽然就飘雪如冬,城中纷纷传言,天降异象定然是有人受了莫大的冤屈。
绮罗之父,中书侍郎薛朗在朝堂之上,力排重难,执意要保江王李昂为太子,触怒天子。穆宗皇帝虽看重薛朗,但他一再在庙堂扫拂天子颜面,震怒之下,将薛朗贬为江州司马。江州在大唐南端,与长安都城相去千里,皇帝本意乃锉杀薛朗的锐气。江州既没有长安的恢宏庄严的气质,也缺少东都的繁花似锦的牡丹国色,薛朗在此,只能听到江海滚滚的浪涛,看到的也只有岸边无穷无尽的礁石。
“你是在长安出生的。”绮罗两三岁时就随父母到江州,自有记忆以来,常听父亲说起长安。薛朗好酒,每餐都要饮酒。每每喝得微醺,就将绮罗抱在膝头,将那些年他在长安的过往。
江州买不到长安的名酒。好在这里气候炎热,盛产瓜果。当地人便用各色瓜果制酒,虽不及京中好酒凛冽甘醇,倒也清甜可口。
“……你出生于四月。这时节正是长安最美的时候。柳叶暴青,桃花逐红,漫山遍野都开着灿烂的花。城外的万固寺古木苍翠,碧草萋萋,正适合踏青,被困了一冬的百姓这会儿都褪去疲乏,纷纷去城外踏出。我和你百里伯伯,一人一匹骏马,在草地上赛马,没有哪一次他是能赢过我的。”
每到此时,薛朗会停顿片刻,身旁含笑的妻子为他斟一杯酒,微笑补充:“你爹呀,尽说大话,分明是没有一次赢过你百里伯伯的。”
“在孩子面前也不知道给我一点面子。”他执起酒杯,微微含笑:“也不是没有赢过,当年初见你那一次我不就赢了吗?”
母亲的笑声犹如婉转而啼的黄鹂:“那便算你赢过一次。”
……
绮罗听不懂他们的话。对于她来说,长安太遥远了,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尚在襁褓中她就被带来江州,对她来说,长安只是父亲口中一个遥远而繁华的京都而已。她无法从父亲的描述中勾勒出长安的模样。长安的繁盛她从未见过。她能见的只有海崖上无边的怒涛——呼啸着冲刷在漆黑的礁石上。
父亲口中的九天阊阖与万国衣冠总是让她困惑不已。薛朗知她不懂,往往淡淡一笑,就此结束。唯有一次,他抱着绮罗,轻轻叹息:“可惜你出生没有多久,京中忽降大雪,掩盖了春景。之后我们就来了江州。以后怕是再见不到……”
含笑斟酒的母亲神色忽的一黯,微微叹息后轻声道:“夫君明知陛下的心意,又为何要如此执拗?”
“高官厚爵于我不过过眼云烟,在朝堂之上若不能抒发己见,为黎民谋福祉,我薛朗就算老死江州又如何?”薛朗冷笑,“太子奢侈荒淫,如何能担得起家国重担?”
母亲捂住他的嘴:“夫君,妾知你心有委屈,但朝堂之事波谲云诡,稍不注意便是引火烧身。绮罗年幼,求你看在孩子面上,方才那话,再也说不得。”
薛朗的大手摩挲着绮罗的小脸,终究只重重一叹,再未言语。
薛朗到底没能回到长安。
绮罗六岁的时候,皇上驾崩了,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父亲端着酒杯,脸上展现笑颜,面对以北长安的方向一连敬天三杯。
就连一向温婉的母亲都喜不自禁,挽着父亲的臂,笑道:“江王登基,他定然会念及父君的扶植之情,咱们回京有望。”
父亲日日抱着她坐在膝头,望着北来的道路。
他等啊等,终于等到长安来的一道旨令,皇宫里那位初初登基的九五之尊赐下恩宠,赏了薛朗一壶长安的好酒,还有一道密旨。
绮罗记得,那几日,家里来了很多人,那些人都穿着锦衣铠甲,将司马府团团围住,她要出门去,都被拦了回来。
母亲的脸上一扫前几日的欢欣,挂满悲色,反倒是父亲,一脸坦然,把绮罗揽在怀里,说好一通话,才让她回房睡觉。
她甜甜地向双亲跪安,走到门口,母亲忽然一声痛哭,几步就走到面前,将自己狠狠地揉进怀中,像怀抱着不舍丢弃的明珠。
那一夜醒来,陈伯已经带着她奔驰在山间的小道上。
山路陡峭,马车飞驰,父母已然不在身边。她揉了揉双眼,问陈伯:“父亲呢?”
陈伯眼眶一润,轻拭她的脸颊,低声哄道:“大人让老奴送小娘子进京念书,他说若是书念得好了,就进京看你。”
绮罗向来生得乖巧,父亲说的话,也不曾违逆。
她到了长安,住进百里家,六年没有下雪的长安一夜白了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