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孩子……”在一边守着的丹若听世子妃这么念叨着,她恍惚,自己的亲娘当初是不是也是如此?
陡然间世子妃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丹若却不觉得害怕,反而用小手握住世子妃的手,在她手臂上拍抚着。世子妃紧紧抓着丹若的小胳膊,涂抹着丹簆的指甲将丹若抠出了血来。
“好了!生了!生了!”薛婆子笑了起来,“世子妃!是个带把的!是个小世子!好健壮的小子,看这胳膊腿儿乱蹬的样子!”
世子妃眼睛的精光顿时柔和了许多:“薛妈妈,去拿墨来,再去我的里衣上撕下一角。”
正笑着的薛妈妈忽然不笑了,她虽没生育过,但这把年纪了,也不是头个帮忙接生,世子妃如今的样子,怕是不好了。
薛妈妈没多废话,麻利的用煮好的剪子剪短了脐带,拿早已备好的襁褓裹上哇哇大哭的小世子,放到世子妃身边。
刚出生的孩子一点都不好看,一张脸跟大饼一样平,浑身红彤彤的,咧嘴大哭时简直就是个小怪物。但这怪物在亲娘的眼中,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世子妃竟然稍稍坐了起来,抬着胳膊揭开婴儿的襁褓。原来她是怕薛婆子唬她,要亲眼看一看孩子的男女。丹若虽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但也上手帮着忙。待世子妃重新将婴儿包裹好,薛妈妈正好拿来了世子妃要用的东西。
薛妈妈自己举着从世子妃里衣上撕扯下来的白绢,稳稳的展开,让丹若端着个小砚台。
世子妃直接用手指点着墨汁在白绢上开始书写。
妾杜氏遥叩夫君:
命薄福浅,无缘白首,奈何呜呼。
幸于今日诞下孩儿,愿其承君膝下,为君分忧。
忆起夫君昔日所言,孩儿起名怀瑞,其耳后痣如红豆,背心朱砂似莲苞,怕是生来多情,还望夫君严加管教。又有左脚脚底青墨一点,只愿他日,孩儿如夫君一般挥戟卧马,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儿郎。
小雅绝笔。甲辰年十月廿三日申时。
寥寥不到两百字的一篇短信,世子妃写到一半,已经手上发颤了。丹若这才明白,为何她不用笔,因为世子妃已经没有了力气,若是拿笔,她根本写不完这寥寥数百字的一封短信了。
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世子妃的手便滑落了下来,方才看着还算红润的脸,如今已经被瘆人的青色占据,她张大了嘴巴连连气喘,却仿佛也吸不进多少气。她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不知何时已经哭得累了,睡得正香的婴儿。她眼睛里的光,也越来越微,越来越弱,终于彻底湮灭……
她死了,这是第一次,丹若知道,死亡竟然也有如此美丽的时候。
外边的人收到消息,稳婆和太医自以为没事,大摇大摆的回宫。谁知道内宫中收到消息的老皇帝,气得大怒!
三个稳婆还没把从衍国公府搜罗来的财务捂热乎,就被下令乱棍打死。太医虽然没被打死,但也在生受了二十大板后,削职为民。
索性知道还有个小的活下来了,老皇帝虽然命人将国公府封府,但除了禁止府内的人出入外,其他的都一律宽厚。
他却不知道,禁军统领武岭斯因为见了当初鲁国公世子满门抄斩鸡犬不留的残象,命下属不要为难府中的下人,让他们能跑就跑。所以,现在府中只剩下薛定一家三口,外加“小柿子”一只。
而衍国公世子出逃,世子妃难产而死,诞下的婴儿生死不知,也让其他勋贵子弟的心思浮动得越发厉害。
“来,喝,宝宝喝。”丹若抱着怀瑞,一小勺一小勺的给他喂着羊奶。
当初薛婆子对世子妃说的话,也不全是见世子妃将死,好心安慰。怀瑞这个小家伙确实极其健壮,丝毫也不见早产儿的虚弱。
薛丁和薛婆子都是有些见识的,当初见那些送了世子妃车架回来的禁军并不贸然上车,还守着身份和礼仪,就知道他们的命保住了。薛丁大着胆子向守门的兵丁寻个奶娘,结果奶娘虽然没有,但当日就送来了三头奶羊,两人也就更加的放心了。
至少短时间内,他们是没有性命之忧了,至于更长的……有一日算一日,他们这些小人物,何必管得太多看得太远呢?
如今一个月多过去,怀瑞渐渐长开了,皮肤不再红彤彤的,看起来白**嫩的,眼睛也已经能睁开,水汪汪的两颗灵动的黑葡萄,怎么看怎么惹人爱。
看着丹若照顾怀瑞喂奶的模样,薛丁夫妇笑得合不拢嘴--都是这把年岁了,竟然还尝到了儿女双全的滋味。不过这话却是不能说的,丹若虽是自家的女儿没错,可是怀瑞却是主人。
每隔三日,外边自然有人送来米面肉菜。
但薛丁寻思着,以后说不定事情有变。就用些金银和守门的禁军换了稻种和菜种,又要了两头小猪。不过现在已经是隆冬,这些都只有来年冬天才能用上了。如今,一家人要准备的是过年。
--都身陷囹圄了还想着过年?
虽被囚困于这尺寸之地,但一家人身体健壮,没病没灾,又不愁吃喝的,怎么不能过年呢?
尤其是丹若,有新衣,新鞋,有头绳绢花,灶上一边咕嘟咕嘟的炖着肥瘦相间的好肉,另一边蒸着绵软白胖的馒头,干娘干爹还说要包饺子,蒸包子。她虽然偶尔想起世子妃,想起其他不知所踪的人,会难过一下。但她年纪虽小,却早已经习惯了生离死别,很快就将心思放在“娘剪的这个窗花真好看,怎么我就剪不出来”上面了。
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丹若啃着馒头吃着炖肉,谁看见她的表情,都知道她现在有多幸福。
“铛--!铛--!铛--!”
钟声忽然响起,丹若手上还抓着筷子,已经蹦下椅子去看薛怀瑞,小家伙睡得正熟,显然这声音丝毫没有打扰到他。
“娘,这是你和爹说的,三十儿敲钟吗?”看怀瑞的脸烧红得厉害,丹若把小被子稍微拉下了一些,又从边上取了温水来,换了干净筷子一点一点滴在薛怀瑞嘴唇上。
虽然是睡着的,但薛怀瑞抿了抿小嘴唇,又伸了舌头出来舔水,舔完了,看他表情仿佛更加舒服安逸了。
“如今才二十八,不可能,而且这声音不是城外的佛寺,好像是从皇宫里……”薛丁放下喝了半口的酒,站起来推开了窗户朝外看。
更多的钟声敲了起来。城外的佛寺,城内的皇宫,领有城中各处防火防盗设立的楼台警钟,全都响了起来,一时间敲得人心也跟着乱惶惶的。
“这是皇帝崩了。”薛丁的表情顿时严峻起来。
“哇啊!啊!”薛怀瑞还是被吵醒了,他倒是没哭,就是摇晃着藕节一样的小胳膊哇哇大叫。
“这小子真是虎!”薛婆子笑了起来,一把把他抱在怀里哄着。可是薛怀瑞依旧不老实,乱蹬乱踹得更厉害了,小胳膊小腿的却依旧把薛婆子踹得挺疼,他脖子还不好使呢,但一对眼珠子四处乱转,分明是在找人。
薛婆子又笑,把薛怀瑞递给了丹若。
若是普通的不到六岁的小娃,薛婆子自然是不敢把一个婴儿就这么交在对方手上。
但丹若力气大,接过薛怀瑞抱得稳稳的。薛怀瑞到她怀里,也立刻老实了,就算外边钟声纷乱,他也能眨眼就睡得香甜,口水泡泡都吹得一飘一飘的。
薛婆子看着喜欢,薛丁却忽然多了一句:“丹若,这娃子,是你主人。”
“知道。”丹若眨了眨眼睛,她这些日子吃得好睡得足,日常干活就跟活动身体一样,如今也长开了一些,没有之前那么瘦小干枯了。黑还是黑,但是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看着喜人。
薛丁却又说了一遍,最后一句话,尤其加重了语气:“丹若,记住了爹这句话,这个娃子是你的主人。你可以在心里把他当成弟弟,但除此之外,再不能有别的心思。”
丹若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可不妨碍她听话。爹和娘不会害她,说的都是对的。
小小的丫头,一脸郑重认真的点着头:“爹,我知道。”
原本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吃饭,可先是丧钟扰了安逸,薛怀瑞天真稚嫩刚将那欢喜劲儿拢回来了些许,薛丁的两句话,又让一家人陷入了沉默。
薛婆子一巴掌拍在薛丁背脊上:“死老头子!没影的事呢!就你多嘴!”
薛丁憨厚的一笑:“快吃饭,吃饭,一会凉了就不好下口了。”
吃了饭,外边已经闹腾起来了。皇帝崩逝,就算是年关底下,大家也都别想过年了。吊旗、窗花、春联全都得糊起来,酒宴、访友更是别想。
被囚禁在衍国公府内的四个人,就算没人跑来没事找事,但以防万一,也只能把带红的都收起来,糊起来。不过除此之外,该吃吃,该喝喝,该过年还过年。
小说《妾为后》第008章试读结束。
破草房、破院子、破门板、破门槛,这是个无处不破的地方,会住在这里的必然也只有破落户。
“如此丑的丫头,你也想要一两银?!”高高的嗓子陡然从这破屋里飙了出来,破屋顶怕是都要被掀开来了。
此时屋中最惹眼的就是个婆子,肥头大耳偏偏穿了一身嫩葱样的水绿衣裙,头上小小一个发髻,斜插一朵艳丽的紫红绢花。
“呸!猪油蒙了心,想钱想疯了!”婆子转身要走,另一个穿着破衣衫,一看便是破屋主人的瘦男人,赶紧要上去抓人。
婆子身后,两个膀大腰圆,一看面相,便知道与婆子一家的男人站了出来,钵大的拳头在男人眼前摇晃。
男人伸出去的手,还没摸到婆子的衣角,便赶紧收了回来。
“刘妈妈赎罪!刘妈妈别急!这丫头丑归丑,但是力气大得很!”他原本就弯折着背脊,如今更是一个劲的弯腰作揖,整个人如一只虾子般折下去了。
其实这男人瘦却并不矮,身上穿的衣衫破烂,却并非寻常农人穿的短打,而是长衫。
这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随着他的动作被推了出来,是个又瘦又黑的小丫头,身高将将过了大人的膝盖。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大人衣衫,下摆和袖子被极为粗糙的裁掉,腰上扎了条草绳。
丫头大大睁着眼睛,看起来有点呆,似是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傻了。
刘妈妈、刘婆子,四里八乡最有名的牙婆。那两个大汉,都是她的儿子,她家祖祖辈辈都是做这人口的买卖。没天谴,没报应,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刘婆子略停了脚步,戴着金镯的胖手指了指男人:“吴秀才,我儿媳妇刚有了身孕,老婆子我行善一回,就当是给小孙孙积德。二十个大钱,你这姑娘,我带走。”
吴秀才,破落户,四里八乡最有名的败家子。
吴家耕读传家,早个十年,谁家提到吴家,不竖一竖大拇指。吴老先生好,吴老太太善,吴家小子大才,吴家儿媳贤惠。一夜之间,吴家老夫妇相继急病去世。吴秀才出了孝期没半年,妻子有孕,这本该是好事,可谁知道他被地痞无赖勾搭着,染上了赌。
原本的中产之家,不出半年,已经落败。妻子孕中又气又急,生产时难产而亡,就此好好的一个家,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二十个大钱……”吴秀才砸吧着嘴,看他这样子,刘婆子转身便走,吴秀才才匆忙叫嚷着,“卖!我卖!”
刘婆子人已站在了屋外,她也不回来,就站在那,从袖子里数出了二十个大钱。
吴秀才立刻笑呵呵的走过去,腰还是弯着,紧紧拽着丫头,走到了刘婆子跟前,他两条胳膊抬起,便如接下圣旨一般,双手托起了那刘婆子数出来的那二十个大钱。
“与我走吧!”再不看吴秀才一眼,刘婆子拉起了丫头,带着她离开。
这丫头还是呆呆的,刘婆子拉着,她就跟着。可是一直扭头看着吴秀才,被拉出屋看着,拉出院看着,拉出乡间的小路,还是看着,哪怕实际已经是看不到人,就连破屋也早已被村中其他人的屋舍挡住了……
“娘,给了那烂赌鬼银钱,怎算得上积德?”离得远了,刘婆子的二儿子才问。
“呸!自然不是积他的德,积的是这丫头的。我买了她,无论卖去勾栏瓦子,买去为奴为婢,也算是给她找了一条生路。岂可不是积德?”
吴家是最后一家,到了村口,一辆大车停在外边,大大小小十几个孩子坐在车里,或嚎啕或啜泣,全都淌着泪。刘婆子和两个孩子,并几个侄子,早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面上无一丝触动,只把丫头也塞进车里,就驾车走了。
这两年风不调雨不顺,莫说庄户人家,便是城里卖儿卖女的也多得是。但卖的多,买的一样多。
刘家更是做大事的,拢了三百多男女娃娃,直接去了附近的州城,卖出了人去,收得了大笔真金白银。
可偏偏就有卖不出去的,便是刘婆子行善积德的那吴家的丫头。她貌丑,大户人家或是瓦子人家哪里会要这么一个赔钱货。
刘婆子记得吴秀才说她力气大,但这小丫头不说话也不动,便跟个傻子呆子一般,她又瘦小,如同风吹就折的小树苗儿。即便是想买个人做童养媳的贫户人家,也看不上她。
这日坐在船上,已经是走回头路了,却独独吴家丫头没卖出去,做添头人家都不要,怕弄回去没两日她死了,平添晦气。刘婆子越想越气,抄起一根棍子,跑去了底舱,一脚踢翻了丫头,劈头盖脸的一顿好打。
“老婆子我是好心没好报!这么一个下三滥却砸在了手里!你是要白吃上我啊!你这小畜生!”
可怜四岁的吴家丫头,已是两三日只有些底舱渗进来的江水解渴,朽烂的木屑充饥,被这一顿好打,不多时就昏了过去。
刘婆子打得浑身是汗,喘了两口走上去:“阿大,你去把那小畜生扔到江里去。免得烂在舱里,臭死个人。”
“知道了!”
噗通一声,瘦瘦小小的身子,落进了江水中。扔了她的刘阿大,看都没看便转身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江水激的,昏厥过去的丫头在灭顶之前睁了眼,挥动着胳膊在江水中努力挣扎。可她太小,落在水中,连江边在什么地方都看不到,随便一个浪头扑过来,都仿佛要把她拍死似的。
起起伏伏,上上下下,眼看着丫头的力气越来越小,就要支持不住了。一条大船破浪而来,船上有人喊了一声:“水里有人!”
被人抓到的时候,小丫头发出一声短小的闷哼,便失了意识。
昏的时候又饿又冷,意识渐渐清晰的时候,还是饿,但却不冷了,整个人都暖融融的。
睁开眼,丫头看见了绿色的床帐,她身上有点沉,原来盖着一床又暖又软的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