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有夜市千灯照碧云美誉的扬州城，向南而行，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竖起一面破败大旗，陈旧的旗面上绣着“碧云茶馆”四个灰突突的大字，好似被人故意遗忘在路旁，茶馆是间两进的竹寮，外间作店面，里间是厨房，楼上还有一间，乃店家住处。
来往旅客樵夫不记得这间小茶寮何时开张，它就平淡无奇地出现在扬州城南的小河边，店家是个俊秀的后生，长得星眸剑眉，长年穿着一身白衣，利落干净地经营着茶寮，一文钱三大碗茶水，这买卖不亏不赚，扬州城的人们私下嘀嘀咕咕地聊，这年轻的店家似乎在等一个人，他极少与人交谈，不在意茶寮是否赚钱，多数时候都在张目远望，样子冷淡疏离。
这茶寮开了约十年，扬州城大多数人都随着岁月老去，皱纹爬上了凡人的眼眉，城外茶寮的主人却未见老，甚至和当时他出现在人们眼前一模一样，他还是那般俊美温润，不似凡人。
他在这处等一个人十年，那个人却迟迟不出现。
终于，一日清晨，在晓星未沉之际，店外传来细微的“笃笃”声，平日茶馆接待来往旅客，往前去便有一间驿站，在这个时候喝茶的人很少，那声音将清晨冰凉的露珠震碎，屋外含苞的芍药花瞬间醒了。
门外是位俏生生的小娘子，唇红齿白，面若三月桃花，尤其是那双大眼珠，滴溜溜地黑漆漆的转，非常有灵性。
尾鱼也不想这么早敲人家的门。
开门的店家第一眼瞧见屋外的女子，有一刹那怔在原地，他的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依旧如清晨的露水般清凉温润，店家把住竹门的手指稍稍握紧几分，他旋即露出一丝笑，好似见了故人，说：“姑娘要喝茶？”
尾鱼扭捏着身段，她的双足尚未习惯如铁般的地面，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我赶路去姑苏寺，有些口渴，能否施舍一碗茶水与我？”
店家说：“刚好今日第一壶茶好了，请进罢。”
她进了茶寮，却感觉一股气息扑面而来，似乎有意阻挡她进入，尾鱼昂首嗅了嗅，这里面味道奇怪，店家意识到什么，背在身后的手指动了动，尾鱼只觉身上瞬间轻盈，那股阻挡她进入的怪力不见，她便没多想，找了张椅子坐下，说：“给我一碗茶就好，多谢。”
店家隐约瞧见尾鱼裙摆下一条漆黑蛇尾，再仔细一看，粉白的裙摆一双描花绣鞋套着玉足，哪有什么蛇尾，店家暗笑这家伙刚刚化为人身，竟藏不住自己的真身，他上后院舀一勺泉水洗脸，灶上烧着滚烫的水，一只铜壶撒上些茶叶，开水一浇，端上了桌。
“姑娘这么早，赶路上哪里去？”
“我要去姑苏寺，寺内方丈今日开素斋宴，前去求一杯素粥喝，沾些佛门仙气。”
尾鱼说话声音软软，和寻常扬州女子无异，店家见她身形削弱，似乎是饿了，从厨房端出一碟子金黄色的冷炸糕，道：“姑苏寺路途遥远，先吃些垫肚子，好赶路。”
尾鱼尝了一口，这炸糕闻着无香气，入嘴却有一股浓郁的味道，口感冷而脆，与夏季的日头最配，连声道谢。
临走，店家问她要十文钱，尾鱼一文也拿不出。
“等我从姑苏寺回来，以工抵酬，做你的店小二罢。”
尾鱼的承诺坚定有力，店家顺水推舟应允了，他心底想这女子，竟这般傻。
姑苏寺今日佛光显露，云空方丈亲自为信徒讲经文，这条小黑蛇，慕名前往，连性命也不要。
寺庙位于山顶，前后两条路，前面的大路蜿蜒曲折，却平坦宽敞，后门的小路陡峭险峻，要是走这条路下山，快许多。
说来也奇怪，自从吃了茶点，尾鱼身轻如燕，脚底两支刺骨锥也不见，她在佛门首开之际，步入烟雾缭绕的正殿。
殿上云空方丈手执经文，似是研读，似是等人。
殿内信众百余人，殿上佛祖慈悲笑世间，小沙弥为众人端来素粥，一人一碗，到尾鱼时，小沙弥手停顿了一下，瞧了瞧她藏在身后的腿，似有疑虑，云空也看向跪着的尾鱼，略微皱眉，小沙弥似乎懂了方丈的意思，将粥给了尾鱼，嘴里却请哼一声，似是不屑。
今日来听经文的众生中，竟混入了蛇精，方丈手中金钵鸣动，跃跃欲试。
尾鱼却一无所知。
佛渡众生，妖类也是众生中一种。
云空方丈讲经半时辰，后门的安排是信徒捐赠香火钱，若没有银钱也罢，带些油米也可以，再不济，施舍些布衣草鞋均可。
尾鱼左右搜了搜自己的口袋，空空如也。
云空手持金钵，站在她面前，一副娇嫩皮囊下，藏着一只漆黑蛇身，吐着信子挑衅。
有人往尾鱼手中塞了一文钱，说：“小娘子，一文钱也可，佛祖不会怪罪，心意到了就好。”
说话的是一位青衣大娘，花头巾包裹住发髻，面容慈祥，大娘瞧出了尾鱼的窘迫，好心拿出一文钱给她。
“多谢。”
尾鱼的手却被云空握住，一文钱掉落，金钵抖动，云空知自己的金钵感受到了妖气，用力钳制这蛇妖，厉声道：“何处妖孽，敢来我姑苏寺撒野！”
那粉衣女子眼看不好，口吐瘴气，殿上众人捂鼻倒下，只有云空一人无事，一袭粉衣瞬间变幻成乌蛇，蛇身与佛像一般大，云空没抓住尾鱼的手，平地一跃，金钵罩头扣下，那寻常的金钵疏忽间比乌蛇更大，钵内乾坤万象，金光大盛，尾鱼眼睛被刺得睁不开，飞身往殿堂外跑。
“好一条妖蛇，化作人形搅乱人间太平，快快就擒，饶你不死！”
云空从殿内追出来，蛇妖急急从来时的小路往山下飞去，姑苏寺上方一团漆黑的云彩遮天蔽日，顿时雷声大作，一道凌厉的光劈中宝殿，宝殿一分为二化作碎片，众人却无一受伤，纷纷道奇。
似有人有意保护小乌蛇。
尾鱼被人急追，她心想，这和尚好歹不分，自个诚信礼佛，却招来祸患，难道佛渡众生，妖类不算众生中一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