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江淮,从来都是人杰地灵,风月尽覆的地界,任你是豪商富甲,还是清贫秀才,在这里,终归是能找到自己痴迷一生,艳骨绝芳的女子的。
可女人的容颜,又终归是有凋零的一天,是为天意不可违----
淮江上的画舫一艘挨着一艘,花色满船,丝竹不断。
秀江楼的花魁娘子侧身倚在栏杆上,面带着愁色,一双水剪的美眸含情默默的看着船板上正修剪八月十五菊花宴需用的大理菊的男子。
男子身穿水蓝色的褂子,袖口挽起露出蜜色结实的手臂,一把闪着寒光的花剪在他手中灵活的翻飞着,那盆菊花已经修出大概的雏形,似一亭亭玉立的少女含情脉脉,舒展腰肢,将怀春含情的姿态隐隐展现。
花魁看着如痴如醉,只觉得胸腔里的一颗心,随着花剪的舞动,恨不能化成那朵菊花,在他手下绽放。
“唐次。我舅妈喊你回家吃饭。”少女梳着牛角辫子,纤细的肩头挂着两个麻绳,身后背着一个比她肩头还要宽出许多的竹楼,篓子里堆满了腥臭的死鱼,一阵风吹过,那臭鱼烂虾的味道能隔着江飘出好远。
岸边的人纷纷皱起眉头,有的堪堪侧目狠狠瞪着少女。
少女年岁不大,十六七岁的丫头,本该梳着少女喜欢的云雀鬓,要么就是在头上挽个采桑鬓,别上一只叮当作响的步摇,可这少女只松垮垮的挽了两个牛角,画舫上的娘子们见了无不眼唇而笑。
花魁瘪了瘪嘴,朝着那花匠的方向喊了一嗓子,“唐次,瞧瞧,施家那丫头又来找你吃饭了。”
唐次收了手里的花剪,扭头看向岸边,却是看也没看身后的花魁。
阳光从头顶洒下来,将他的五官勾勒的格外的清晰,每个线条都那么恰到好处,看似温柔儒雅的偏偏美公子,实则是个油盐不进的呆子。
这江淮河上的多少女子恨不能掏心掏肺的对他,偏他从来未正眼瞧过那家姑娘。
花魁的心思有些酸涩,扭头瞪着岸边小脸被阳光烤的红红的少女,吩咐船家靠岸。
少女的脸上带着一丝忧愁,唐次跳下船板站在她身旁的时候,还由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唐次伸手习惯性的去卸下她背后的竹楼,仿佛那臭气熏天的臭鱼味根本不存在一般,怡然自得的将它背到身后,挽着少女的胳膊离去。
“唐次!”|少女突然停下脚步,拉着他手臂的手微微颤抖,那种红扑扑的脸上此时挂着泪痕,小巧的鼻子上几颗雀斑清晰可见。
她直直的望着他,扭捏的不知道怎么开口。
唐次静静的等着,低垂的眼眸里波澜不惊。
唉!
似乎少女也觉得这样四眼相对很不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踮起脚尖在他紧抿的薄唇上亲了一下。
唐次微愣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动了一下,笑了,摸摸她的头,“走吧,吃饭了。”
怎么这样?
少女垂着头一边跟着他沿着青石板路往前走,一边暗暗咬牙,行至一条小巷的时候突然伸手将他拉进小巷,纤细的胳膊按在他身侧,高高扬起圆润的下巴,“喂,唐次,你我刚刚可是亲了嘴,你就要负责了,一会,你就跟我舅妈说,你要娶了我。哦,记得带上点聘礼,意思意思还是要的。”说完,一把抢过他背上的臭竹楼‘腾腾腾’跑出巷子。
月色清冷,虚掩的门被推开,一道单薄的身影快速的没入黑暗中。
望月阁里一灯如豆,莺莺燕语声伴着管弦丝竹之声幽幽传来,葛家老爷臃肿的身子摊在椅子上,整个人埋入一块虎皮里,目光浑浊的看着面前舞动的柔美躯体,眼中带着一丝垂涎。
花魁已是厌恶了这种轻浮的眼神,只觉得整颗心都在颤抖着,余光瞥向一旁,门廊边上探出一颗小小的头颅,不是白天里叫唐次吃饭的丫头是谁?
是花凉吧!
她微微抿了一下唇,心道,听说葛家要娶十九房,难不成就是这小丫头?
心里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嫁进葛家并不是个好归宿,葛老头是个色欲熏心的病态男人,画舫里不少侍候过的姐妹都说,这人对男女之事极为变态,喜欢变着法的折磨女人,当然,这也是她今晚为何有些心神不宁的原因。
花凉只是悄悄探头看着,那个快要埋在虎皮里的胖子老的能当她爹了,舅妈却要把她嫁给他。
想想都觉得恶心。
可又能如何呢?她想起今日使了些小手段想要唐次娶了她算了,可惜那人只长了个人脑袋,从来不做人事。
不仅拒绝娶她,竟然还送了两盆菊花给她,唯恐她不知他是个花匠。
她一口气掀了桌子,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叫他以后再也不要来她家吃饭了,管他是不是饿死,管他是不是付了舅妈一个月的饭钱,总之,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租了舅妈房子的呆子,她诅咒他生孩子没屁眼。
花魁的舞弊,大厅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葛老爷摇摇晃晃的从那张虎皮大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一把拦住花魁的腰,肥厚的嘴唇吻了过去。
花凉吓得一缩脖子,感觉后脖子一阵凉意,回头,只见得一个高大的黑影站在她身后。她揉了揉眼睛,倒是认出了那人腰间的挂件,一个白色的丑了吧唧的荷包。
是唐次。
她怎么忘了,他是这葛家的花匠,每月里有一半的时间在葛家工作。
轻轻松了一口气,她懊恼怨恨的瞪了他一眼,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拖到假山后头,“我偷偷潜进葛家的事你可不准告诉我舅妈。”她有点赌气的说,“你看着,过不了几天我就嫁进来当十八夫人了,你要殷勤点,不然有你好果子吃。”她说的咬牙切齿,心底还恨着他呢!
一想到自己以后都要跟个老头子一起,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恶狠狠的剜了他一眼,“你别以为你不娶我,我就没法,我,反正我不会嫁进来的。嫁给谁也比嫁个死老头子好。”她气的有些语无伦次,即恨唐次不肯娶她,又拼命地想让他后悔,其实少女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分明是喜欢唐次的,他又怎会不知?
唐次低头看着气的脸红脖子粗的花凉,没说话,扭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大厅,里面已经传出男女嬉戏的声音。
他叹息了一口气,伸手拉住她的手,“走吧,回家吧!想看的都看了,若有其他想法,等嫁过来就知道了。”
唐次,你这人真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蛋。
花凉一边在心底怒骂,一边又低头偷偷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心头暖暖的。
他说不喜欢她,不娶她,可她偷偷溜进葛家,他还不是偷偷跟来了。
唐次怎会不知她的心思,忍不住叹息,仰头看着空中挂着的月亮。
这月色再美,也有不在的时候,就如同花凉对他的那些喜欢,其实不过是一缕淡淡的月光,照不到他心底的角落,却又时不时的撩拨一下他的眼帘。
“啊!冤家,你轻一点,别叫人瞧见了。”
“呵呵,姨娘这身子骨软的让人销魂。”
一男一女的戏谑声从假山后面传来,伴随着悉悉索索的脱衣服声和浓浓的喘息声,暧昧中带着一丝丝饥渴。
花凉脸上发烫,连忙挣脱了唐次的手,站在原地不敢妄动,耳边的戏谑声越发让人脸红心跳。
唐次扯唇笑笑,低头抓了抓她头顶的牛角辫,示意她赶紧走。
花凉横了他一眼,月光下,他轮廓分明的脸越加显得飘渺若仙,有些不似凡人的味道,那双纠结的眉心里好似永远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还有那薄唇,抿起的弧度分明是那般的诱人,可仔细看才能发现,那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笑法,很官方,很敷衍。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气,冲过去一把拉住他的嘴角两边,使劲的拉扯。
唐次微微皱眉,好像不知疼痛,脸上依旧维持着笑,只是此时看来万分诡异。
算了,这就是一个木头。
花凉失望的松开手,赌气的越过他,脚下被一块突起的石头绊倒,“呀!”的一声,惊动了假山后的男女。
气氛一时间凝滞,假山后转出一男一女,一边整理衣衫,一边恶狠狠的朝她瞪过来,“你是哪个房里的丫鬟?”大少爷葛林恶狠狠的道,以为花凉是哪个房里的丫鬟,后来看到暗处走出来的唐次时,脸色沉了沉,“唐次,今日可不是你上工的时间,怎么跑到府里来了?”他移动身子挡住身后的女子,只露出一块裙角。
唐次低头不语,修长白皙的大手握住花凉的手。
葛林见他不答话,心里憋着一股子气。唐次这小子生的俊逸,这府里的贱人一个个蜜蜂见了蜂蜜似的恨不能见了天的扑过去,便是身后的女人,也还不是曾经偷偷勾引过这厮。
越想越气,嘴里越发的毒辣了,“哼,到底被不过是个贱奴,大半夜跟个丫鬟私通,看我告诉我爹,不剥了你的皮。”他早看他不惯,接机会赶出葛家也不错。
唐次面无愧色,只朝他低了低头,转身拉着花凉从另一侧离开。
葛林最是见不惯唐次目中无人的态度,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想挥拳,背后一只洗白的小手拉住他的袖子,“怎么跟个下人置气,走吧!”
那人一直隐在暗处,假山里光线又黯淡,花凉一直没能见那人真容,只闻到一股淡淡的胭脂香,应是采桑楼特制的扶桑胭脂。
葛林不甘不愿的收回手,转身护着那女子离开。
凉风吹乱了额头的发丝,花凉只觉得脊背发寒,无限哀伤的看着身旁的唐次,叹了一口气,“唐次木头,你说,那女人是不是葛老头的妾,这深宅大院的,到处都是秘密,今日被我不小心撞破了,来日会不会被杀人灭口了。”
唐次低眉看她,她那双囧亮的眸子里闪烁着一丝隐含的笑意,见他不说话,自若的耸了耸肩,“我说了也是白说,你也不会同情我,你在这宅子里待了这么久,什么没看过,要是有一天我还真就被虐死了,你也别把我送回舅舅家,我娘的坟头就在西山,把我埋那里吧!”一边说,一边笑嘻嘻的从他身边走过。
唐次跟着她没入夜色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眸子,若有所思的看着走在前面脊背挺得很直的少女。
视力极佳的眼睛,怎会看不见黑夜中那一滴滴晶莹的透明液体掉在青石板上,很快的又被黑暗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