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往下垂落。
赵芸躺在床上,看着身前的庶子一步步端着黄褐色的药碗,朝她走过来。孙长安年十八,已经是京城瞩目的才子,龙章凤姿,哪怕端着毒药也云淡朗清:“母亲,喝下这碗药,一切苦难便全都结束了。”
“一切苦难便都结束了?”
赵芸嘴里喃喃着庶子的话,头微微一偏,目光便对上了桌上的西洋镜。
里面映出一个苍老的面孔,眼窝青黑凹陷,半白长发轻轻垂于地面,神色虚浮。可她今年不过二十七岁,苦笑之后,便看着孙长安,“自你七岁时来到我膝下,我便细心照料于你,待你如亲子一般。时至今日,你却用一杯毒酒回报于我?十多年来的母子恩情,你便全然忘得一干二净吗?”
赵芸不想死,哪怕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
她还有母亲要照顾,还有年幼的弟弟正在考科举。
孙长安听她说话,眉头稍皱了一下,片刻后叹气道,“母亲对我是好,从前总觉母亲严厉,直到高中之后才明白母亲良苦用心。可如今母亲名声已毁,我本就为庶子,官场之上难以疏通。”
难以疏通?
赵芸几乎快笑出眼泪,她细心教养十多年视如亲子的儿子,居然为了前程便轻易的将她舍弃?她看着孙长安,力竭道,“让孙韫来见我!”
孙长安用几乎怜悯的目光看着她,“父亲怎么会来?”许是见不得她死还死的不明不白,他道,“母亲一心一意为了父亲奔赴前程,却还不知道吧?那封弹劾赵家的奏折,便是父亲所奏,他既弹劾了赵家,又怎么会容许一个罪人座孙家正妻之位?”
赵芸听这话已经呆了,孙长安还在继续,“母亲身体康健,以为自己为何多年不孕,我幼时偶听奶娘说起过,父亲怕母亲有了自己的孩子,便会对我不好,新婚当夜便在酒水中下了绝育药。”
听到这时,赵芸已经呼吸难以自持,手只能紧紧的抓住床沿,目光狠狠看着孙长安。
“我从前也以为是父亲疼爱与我,才会如此”,孙长安自嘲一笑,“如今却才知道,他不过是想留着正妻之位给真正心尖儿之人,留着嫡子之位给那女人生下的孩儿?”说到这里,孙长安眼珠通红。
“母亲这一辈子活的实在糊涂,如今都还不知道,你放在心里疼爱的妹妹早在十多年前就跟父亲勾搭上了,你疼爱的侄子却是两人私通下来的产物!如今我那小姨便要嫁入孙家,那野种已入官场,有父亲力保,我被排挤的无处容身!”
赵芸一时云里雾里,脑子甚至思考不过来。
她只有一个嫡亲的妹妹赵明月。早在前些年她嫁入孙家,赵明月才貌双绝,被选为瑞王正妃。可惜恰逢帝位争夺,瑞王一党被连根拔起,赵明月天之骄女,自此便成了寡妇。后来便被自己接入了孙家?
怎么会?她怎么会?
“母亲可知引狼入室这几个字怎么写?母亲又可知,你与人通奸被关押至此是谁的手笔?”
孙长安如今神色平复了下来,道,“我那小姨手段与谋略均是母亲比不上的。为正妻之位,先毁赵家,再毁母亲,等赵家人死绝之后,父亲便会为赵家平反。那时赵家只剩小姨一个孤女,父亲便以谢罪为由,正大光明娶赵明月,名利双收之举。”
话说,赵芸一口腥血喷出,整个人伏倒在榻上,眼里血泪无数,“她是我亲妹妹!她怎么可以这般对待父亲,这般对待赵家!”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她怎么会?
赵芸不是蠢人,赵明月也非智多近妖,破绽多有。可谁会怀疑自己的亲妹妹?她眼里泪如泉涌,她这一生,果然活的糊涂!
至此,她拿过孙长安手里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罢了轻拭唇角酒泽,又看着孙长安,“你走吧,我死前,不想见你这张脸。”
受她照顾多时,到底母子之情有些。孙长安叹了口气,走到门口时,微微转头,“母亲也不必太难过。赵明月本就不是赵家人,与你何来姐妹亲情,她,恨不得赵家人全部都死绝。”
赵芸目光落在门口处,喉中一片灼烧之感。腹中绞痛钝气,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跌跌撞撞从榻上起来,却一不小心打翻了桌旁的油灯,很快室内便只剩下无尽的火光——
赵芸仿佛在火光中看见赵明月那张绝美柔善的面庞,她笑啊笑的,仿佛在嘲笑她无尽的愚蠢。她使劲全力,想撕碎赵明月那张脸,可接下来的,却只是无尽的疼痛……
“小姐,这都快日上三竿你,夫人在厅中等着,您还不起吗?”
赵芸躺在榻上,隐隐约约有声音传出。她猛的起身,却见周围竟是一片青色的床幔,还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正要以为自己是不是下了地府,床幔却被人突然掀开,“小姐,夫人着人来催了,二小姐也再等您呢?”
“翠竹?”赵芸喃喃了一声?
翠竹早便死在了孙韫手中,理由是苛待府中庶子。
“这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哭了,谁惹小姐伤心了?”翠竹轻轻拂过她脸上的泪,“可别哭了,今儿是小姐十五生辰,为了给您办及笄宴,夫人可花了心思呢。”
十五及笄,赵芸这才从漫长的回忆中记起这一幕。又下了床,腿软之下跌在地上,磕破了掌心,钻心的疼痛让人难以忍耐。
她突然用忍不住用脸捂住了手,大颗大颗的泪珠垂落,吓得一旁翠竹忙扶人起来,要拿伤药给她。赵芸却只是摇了摇头,笑道,“我没事。”
她只是太高兴,太开心了!不是梦,是老天爷可怜她,可怜赵家。
“去打盆水,我梳洗梳洗,别让母亲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