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32年,北魏太昌元年,洛阳。
北魏洛阳城。
在清晨的光影里,城中四百多寺,佛塔殿阁层叠而起,笼罩在一片烟云之中,恍惚如人间仙境。曾有胡僧称洛阳为“佛国”,也是不差。即使经历四年的战乱纷扰,洛阳城却依旧一如往日的繁华。只不过如果仔细看,从那些与日俱增的军士、以及路人不再闲淡的神情,洛阳城如今多少有些沧桑之感。
初,孝文帝意欲迁都,太尉李冲以为太过匆忙,不符旧章。于是孝文帝命李冲等人经营修缮洛阳城,以为北魏皇都。李冲熟悉旧典,又肯实干,在造作大将等人辅助之下,以东汉洛阳城为依托、参阅古代营造典章、借鉴南朝梁宫殿模式,历时三年,终于建成。后,孝文帝自平城迁都。虽当时贵戚大臣多有疑虑,但是经历了太子询私自离都被废之事,抱怨之声渐少。洛阳城也在这种平定之中,越来越繁华。
洛阳城建在洛水北岸,北边的宫城是皇帝理政和后宫的所在,外围的皇城是朝中各处衙门,而廓城在最外,为洛阳城的中居民里坊。在皇城以西,沿着分金沟河水西岸、寿丘里一带,则是被称为王子坊的所在。王子坊中大多都是皇族,南阳王元宝炬的府邸也在这里。
南阳王府中,临着分金沟河水一带是王府内打理的精致诗意的花园。园中最显眼的建筑乃是一座两层的木楼,小巧典雅,白墙红柱,简洁而大方的雕花木窗。楼内地面也是用上好的楠木铺就,所以一进去就能闻到楠木所散发的幽凉之气。
临窗而立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子,她年纪亦不轻,可是看上去却有着宛如少女一般轻盈的体态。披着一头长可及地的秀发,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丝绸的睡袍,裙角轻柔,拖曳在地。素面如画,不施粉黛,肤色白皙,眉目清秀。
她随意走动了两步,身后四个跟随的小鬟无声地紧跟在身后。窗外是宽阔的院落,没有树木的遮挡,也没有山石的点缀。一览无余,用白色细沙铺着地面。只看见院落之外围绕的绿树一片峥嵘景象。
“郡主殿下,王妃殿下前来看望。”伺候在门外的小鬟向着门内禀告道。
白衣女子紧走两步,向着门口迎接着。
走进来的是一位素衣女子,面色温柔,“妹妹怎的还没有梳洗?”说着便拉起云舟的手,“我是否来的过早?”
这位素衣女子,乃是南阳王元宝炬的王妃乙弗玉漱。她与南阳王伉俪情深,是宗室里少有的恩爱夫妻。
白衣女子流波回转,悠悠道,“不知怎地,心里总有些烦闷。故而还未曾梳妆,让姐姐见笑了。”
“今日里要进宫面圣,难免会忐忑不安。这也是人之常情。”乙弗王妃温柔地劝慰道。今天就是王妹进宫接受赐封的日子,只是连自己都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新帝登基两月余,这南阳王府中也是悲喜交加。四月,新帝元修登基。五月初三,退位的节闵帝暴崩于门下省幽禁所。尔朱氏一族的势力于此终于被高氏一族所取代。皇帝册封高欢为大丞相,与高欢素来亲善的大臣都开始入京就职。高氏一族可谓权倾天下。此后皇帝又以沛郡王欣为太师,赵郡王谌为太保,南阳王宝炬为太尉,长孙稚为太傅,清河王为司徒。此乃用皇族的力量牵制高氏势力的举动。
六镇之乱、河阴之变,再加上各地此起彼伏的起义,整个北方一直动荡不安。皇族的力量在变乱中逐渐削弱,北境六镇的地方武力却在战火硝烟中逐渐壮大。尔朱荣一族以及高欢一族就是如此。
皇帝在阊阖门外举行鲜卑古礼,登基后改元。这一年是为太昌元年。初,皇帝倚重南阳王元宝炬、清河王元亶,但是六月初五日,一向稳重老成的南阳王却闯了一件大祸。
祸事的源头是侍中高隆之,他是高欢的义弟,倚仗高欢的权势横行霸道已经不是一两日,但偏偏那日南阳王正在气头之上,见他如此恃宠而骄、目中无人,便命人赏了他一顿板子。
高隆之跑到高欢面前,哭诉半天。第二天高欢在早朝时便将此事上报皇帝。元修虽然知道错并不全在南阳王,但无奈高氏权高位重,又重兵在握,只好将宝炬贬黜为骠骑大将军,令其归第,闭门思过。
白衣女子坐在海棠花形的铜镜前,任那些侍女摆弄她的发髻。镜中人面桃花,却止不住有着淡淡的忧伤。她回过头问在一旁的乙弗王妃,“嫂嫂,王兄仍旧闭门不出吗?”
乙弗王妃笑了笑,“他就是那副脾气。平日里什么都好说,脾气一上来,执拗的啊……”
白衣女子沉吟着说道,“王兄无端被罚,怎能不胸中郁闷。只是如今高氏一族气势正炎,他这样不啻于以卵击石。陛下让他闭门思过,也是为了压制他心中怒火。只是看来王兄还未领会陛下的心意。”
“我也是如此想,但你王兄却只认一条理,”王妃“只是你今日进宫册封,本是好事,但他这样,我怕妹妹心中难过。”
白衣女子轻轻拉起乙弗王妃的手,“嫂嫂多虑了。云舟得以与王兄相认,已经觉得是世上最大的幸事。更何况王兄如今的境遇,心中有所不甘也是人之常情。云舟以往只认为在这世上孑然独身,如今的境遇,却已是大大超出云舟的想象了。”
乙弗王妃感激地反握着那叫云舟的女子的双手,“妹妹如此说,我心甚慰。你以往遭遇,都已是过眼烟云,妹妹不要再伤怀了。以后,只与你王兄还有我一起生活,过了这一阵再让你王兄替你寻一门好亲事,你终身有托,我们也就可以放心了。”
云舟故意嗔怪道,“嫂嫂是不喜我了吗,这就急着将我往外推了?”
乙弗王妃莞尔一笑,“我倒乐得你常留府中呢。不知道钦儿有多喜欢你。”说着便对旁边的侍女,“小玉,将礼物呈过来。”
云舟虽然从刚才就看到嫂嫂旁边侍女手中捧着的雕漆盘,但却不知那是何物。王妃的贴身小鬟小玉将漆盘捧过来,云舟看到盘中放着一件精美的首饰盒。她不解地看着嫂嫂,“嫂嫂,这是?”
乙弗王妃含笑不语,拿过首饰盒,打开来放在云舟面前。那是一双由上乘和阗美玉琢磨而成的玉镯,玉镯全无一点瑕疵,散发着温润的光泽。“这是你王兄让我拿给你的。”
云舟鼻子一酸,有点哽咽,这样贵重的东西,她以往也没少见过,只是想到今日里是自己的王兄精心挑选了送来的礼物,还是觉得心头暖暖的。“云舟得王兄和嫂嫂如此关爱,实在心中愧疚良多。”
乙弗王妃替她戴上玉镯,说道,“妹妹和我们本就是一家人,血脉所系。以往你所受的苦楚,以后你王兄和我定会加倍为你补偿。你只可安心就好。”
两人正说话间,门外小鬟进来禀报,“王妃,郡主,宫内派来的人已迎接在门口,还请郡主快快起身入宫。”
乙弗王妃道,“我们知道了,你且退下。”说着便搀着云舟起身。
云舟随着嫂嫂的脚步,步出小楼。不知为何,脚步却沉重不已。“此去宫中,到底是福是祸?也许,早该隐退村野才是对的。不知再见他时,又该如何面对?”她内心忐忑难安,只是木然地上了停在门口的油壁车。
洛阳皇宫,皇城宫门十三座。云舟所乘的油壁车沿着奉中里和大市之间的街市,一路径直向东,入西阳门。然后在阊阖宫门,停了下来。早已有几位内侍和宫中女官等候在宫门口。
“妹妹,该换乘宫中肩舆了。”乘车跟随其后的乙弗王妃,此刻早已下车,来到云舟的车外说道。云舟低头缓缓踩着脚踏步下香车,等候的内侍和女官齐齐俯首行礼,“王妃殿下金安,郡主殿下金安。”
云舟只越发觉得惴惴难安,她紧紧抓着嫂嫂的手臂,“嫂嫂。”
乙弗王妃知道她的担忧,便开解道,“宫中礼仪你早已熟悉,不必担心,只按我平日里教你的就是。我会一直跟着你上殿。”
云舟这才舒了口气,姿势优雅地坐上肩舆。内侍们轻轻抬起肩舆,云舟端坐肩舆之上,一脸端庄肃穆。这肩舆与平日里那种舆轿要大一些,也更加精致。除了做工精美的刺绣帷幕,四檐有着五彩丝线的流苏。内侍们稳稳地抬着舆轿,沿着青砖铺就的地面一直走到一处大殿前,才停了下来。
这座大殿高高地建在三层高台之上,高台有着汉白玉的围栏。在夏日阳光下,有着令人目眩的庄严。云舟步下肩舆,随行的小鬟侍立在身后。后边的乙弗王妃也缓步走到她跟前。
“这是太极殿。只有一些大典和处理重要事情的时候,皇帝陛下才在这里召开朝会。”乙弗王妃解释道。“今儿的册封大典亦在这里举行。”
云舟盯着那汉白玉雕刻的丹陛,她听到恍如天外传来却又万分清晰的声音,“宣南阳王妃乙弗氏、南阳王妹云舟上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