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玉珩再次从梦中惊醒,冷汗沿着他冠玉一般的脸庞缓缓滑落,听更鼓楼上刚刚敲过四更,此时为时尚早,但他却再也无法入眠。
他擦掉脸上的冷汗,披上白色轻裘,翻身下榻,他的梦境似乎越来越真实,也越来越频繁了。
梦中,云雾缭绕犹如仙境,有一位妙龄女子,眉目不甚清晰,只看到她一袭青衣,怀中抱着琵琶,琴声悠悠切切,歌声凄楚婉转,缓缓地向他走过来,“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实然梦境变了,一处雅静的篱笆小院,几根翠竹随风摇曳,那一青衣女子笑靥如花,在竹林间翩然起舞,而他却身中剧毒倒在地上,七窍流血,全身抽搐,其状甚惨。
每每到此,他都会从梦中惊醒,甚至感觉腹部的疼痛都甚是真切。梦中女子的琵琶声和歌声都是如此熟悉,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封玉珩是金陵城首富封怀远员外的独子,两年前还是一病弱痴儿,在一日落水之后,昏迷数日,得一游方道人相救,清醒后便神清气朗,身体矫健,且允文允武。
那封玉珩生得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素喜穿白,动静间尽显风流倜傥,没多久便成了金陵城远近闻名的玉公子,又因其仗义疏财,文武双全,众世家公子都争相与之相交。
人人都说是封员外的善心感动了天地日月,特遣神仙点化。
封员外平日里时常斋僧布道,亦能怜贫惜弱,遇到灾荒之年,便会广设粥棚,施粥舍饭,救助乡邻,是金陵城内第一大善人,奈何膝下单薄,年过四十方得一子,老员外百般疼爱,与夫人亦是鹣鲽情深。
如今封玉珩脱胎换骨,可性格大变,每日里呼朋唤友,流连最多的却是烟花柳巷,酒寮茶肆。
封员外只道他是年已弱冠,到了适婚年龄,便央请媒人四处寻找适龄女子,现已说定城西林家三小姐,换了生辰八字。
这林家可不是一般人家,传闻乃是秦桧后人,原是秦桧与婢女私通产下一子,寄养于林姓人家,名唤林一飞,但不得夫人承认,秦桧俱内,始终未能认祖归宗,可赖其庇护,仍是朱门绣户,非一般富豪之家可比。
南宋时期,宋高宗暗旨秦桧和其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构陷岳飞,致使一代名将冤死于风波亭,大厦已倾,安有完卵?曾经所向披靡让金军闻风丧胆的岳家军死的死,逃的逃,秦桧却因此权倾朝野,风光一时无两。
南宋朝廷再也无法收拾旧山河,只能偏安一隅,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竟也呈现出一片盛世之景。
金陵城,六朝金粉,水月繁华之地,多少楼台烟雨,多少琼楼玉宇。
秦淮河上,青楼画舫,歌声绕梁,宫腰楚楚,妙舞相斗,引来无数文人墨客,达官显贵。
醉雅阁便是这秦淮河上最大的勾栏院,名字取自诗经的《大雅·既醉》,据说就是林家的产业。
听闻醉雅阁的新晋花魁是一位清倌人,气质脱俗,谈吐不凡,更是弹得一手好琵琶。
入夜,封玉珩便约了两位友人瞒着家人步行来至阁外,欲一睹芳容为快。
来至门外,但见朱红大门上面嵌着一块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几个烫金大字——醉雅阁。
进得门内,是一个五进五出的厅院,院内参天古木绿树成荫,苍松翠柏名种花卉,怪石池盆盘卧其中。
同行的一位穿藏青色披风,浓眉大眼的年轻人对封玉珩道,“封兄,似乎对会弹琵琶的女子情有独钟。”
另一位走在前面,身穿灰色大氅的男子回过头来,“匡兄错了,何止是会弹琵琶的女子,但凡有青衣女子,玉珩兄都会驻足观望良久。”
封玉珩拢紧自己的鹅毛大氅,目光深远而悠长,淡然一笑道:“匡兄,李兄,说笑了,哪有此事。”
匡威突然和封玉珩低声耳语,“听闻封伯父正在为玉珩兄议亲,乃是城西林家三小姐,传言那位三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生得更是风华绝代,貌美无双,想来与封兄实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提起林家三小姐,封玉珩有些心烦意乱,二人还未谋面,传言是真是假,品貌如何,自己根本无从查证,甚觉烦心,况且自己也存着一段纠结心事,梦中女子虽看不清容颜,但却似曾相识,每每听她唱歌,心中都会隐隐作痛。
“匡兄真是消息灵通,还未议定之事,你便已然知晓。”
匡威哈哈一笑,“偶然得知,封兄切莫见怪。”
李季兴道:“这世间恐怕没有几人能躲过你家的耳目吧?”
这匡威家开的虽是镖局,却与别家镖局有所不同,既受人钱财保人免灾,又做些买卖消息的事,镖局内可谓人才济济,手眼通天。
匡威拍拍李季兴的肩膀道:“全赖诸位帮衬,我家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这李季兴的身份更不简单,却是一位世袭罔替的一等公侯,不喜仕途束缚,只喜在风月场里游走,又不愿被身份所限,三教九流,交友甚广,不知道的真以为他只是一位普通的世家公子。
此时,龟奴过来引领,“几位公子,有没有相熟的姑娘?”
匡威道,“听闻此处的新晋花魁是松筠姑娘,弹的一手好琵琶,可引我们前去会一会。”
龟奴点了点头道:”几位公子,是打茶围还是喝花酒?松筠姑娘是一位清倌人,只能陪几位公子吟诗作对、喝酒弹琴。”
封玉珩打赏给龟奴五两银子,“打茶围。”
龟奴眉开眼笑,第一次见出手如此大方的公子,更加殷勤,“谢谢公子打赏,里边请。”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屋内,此处甚为高雅。左边一间房是丫鬟的空房,有床榻桌椅之类;右边一间房是松筠姑娘的卧室,挂着珠帘,房门虚掩,隐隐地有说话声。中间客座上面,挂着一幅名人山水,书桌上古铜炉里烧着龙涎香饼,放着笔墨纸砚,两旁架子上摆设些各色古玩,墙壁上贴着许多诗稿,挂着一把琵琶。
“妈妈,来客人了,请松筠姑娘出来。”龟奴高声喊着。
三人进得屋内,将外衣脱掉递予龟奴,龟奴将衣服挂好,退了出去。
“来了。”随着一声应喝,房门打开,珠帘叮咚作响,一位妈妈引着一位姑娘走出来。
但见那位松筠姑娘约十七八岁年纪,身着青色衣衫,乌云高绾,钗簪金凤,眼横秋水,眉如远黛,真是一位绝色佳人。
松筠姑娘走到几位公子面前,微微万福,“几位公子,松筠有礼了,不知几位公子高姓。”
封玉珩想醉雅阁是林家产业,以真姓名示人会引起诸多误会,便一拱手道,“在下王珩。”
二人看了一眼封玉珩,亦明白其中原委,便一一拱手,各报家门。
“在下匡威。”
“在下李季兴。″
“如此,几位公子请坐,请问几位公子是吟诗作对,还是歌咏弹唱?”松筠还了礼,轻声问道。
三人落座,各拿出一百两银票递给妈妈,“听闻姑娘琴艺卓绝,我等特来听赏。”
妈妈欢天喜地的去墙壁上摘下琵琶,丫鬟拿了些茶水,点心,瓜籽之类摆在桌上。
松筠聘聘婷婷地坐下来,将琵琶置于腿上,素手轻轻拨动琴弦,蛾眉微蹙,埋首低声吟唱,琴声如珠玉落盘,歌声如黄莺出谷,唱的是李清照的《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曲终了,封玉珩不由得听住了,直到听到匡威和李季兴的赞叹声,才清醒过来。
李季兴拍手称赞道,“松筠姑娘果真是色艺双绝。”
松筠缓缓起身,微微万福,“公子谬赞,小女子实不敢当。”
宋朝的妓馆,分为三六九等,一等妓馆中的姑娘大多品貌文采出众,能歌善舞,又能平衡有度,有礼有节。
几人慢慢熟络起来,一起喝酒品茗,无论是歌咏弹唱还是咏诗作对,松筠姑娘都能应对自如,虽出身青楼,但举止端庄,既有烟视媚行之感,又有看尽沧桑之悟,清洁高雅却有数不尽的妩媚风流,让人不由得生出许多怜爱之情。
尤其是匡威,本就是个豁达善于交谈之人,与她似乎非常投契,彼此间相谈甚欢。
但封玉珩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她待人接物礼数周到,言谈之间看似情意绵绵,可对他们并不热络,目光更像透过他们看别人一般,料想她应是心有所属,才会在真真假假间和他们虛与委蛇。
天色渐晚,三人起身告辞,穿好外衣,松筠姑娘将三人送至门囗,轻轻一福道:“各位公子慢走。”
出得阁外,已是深夜,春寒料峭,封玉珩把鹅毛大氅拢了拢,感觉仍有些许寒冷。
匡威拍拍一语不发的封玉珩肩膀,笑语调侃,“封兄,不知这位松筠姑娘可能入得兄台法眼?”
封玉珩细细思忖了片刻,那松筠姑娘的相貌神情与所梦之人确有几分相似,但又不尽相同,应该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梦中人,遂道:“松筠姑娘风华绝代,我看匡兄似乎十分有意,我就不夺人所好了。“随即又摇摇头:”奈何——佳人有属,公子注定无缘。”
匡威疑惑不解地眨眨眼睛,“封兄如何得知松筠姑娘佳人有属?我却不信。”
“匡兄有所不知,我曾经和师父学过几日相面之术,虽说只学了皮毛,但也相去不远。“封玉珩顿了顿,开玩笑地道:”匡威兄如若不信,你我可立下赌约,李兄做中间人,以一百两为赌注,如何?”
整个金陵城都知道封玉珩的师父乃是一位世外高人,二人见他言之凿凿,心内早已信了七八分,但一听他说立下赌约,不禁玩心大起,满口应承了下来。
李季兴笑着道:“好,小弟愿做这中间人。”
匡威拍手大笑,“好,封兄雅兴,小弟愿意奉陪。”
说话间,封玉珩的家到了,遂抱拳拱手道,“两位仁兄,先行告辞了。”
匡威和李季兴也拱手道,“告辞。”
看二人走远,封玉珩方才拍打门上兽环,叫了一声“开门”。
有一候门的家丁连忙应声,“少爷可算回来了,老爷夫人都等急了。”
家丁打开大门,闪在一边,看封玉珩缓步走进来,随后将门关好,跟在后面,“少爷出门,也没让小茶跟着,天到这般时候,还不见回来,小茶都在厅内跪了一个时辰了,少爷若再不回来,小茶就要被拖出去打了。”
封玉珩心不在焉地听着,眼角的余光却扫到回廊处一个似曾相识的青色身影一晃而过,饶是他不怕鬼神,也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待要去探个究竟,可又怕爹娘等急了,只好步入大厅,先报个平安再去寻找。